黑水镇,江家旧宅旁,一间幽暗破旧的小院。
江无羡睁开眼时,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上掉漆的老木梁。
风从窗缝灌入,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肩,那里有一道刚结痂的裂口,隐隐发烫。
他醒了。
但脑子还没完全清楚,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嘴里一股苦咸。
“他终于醒了。”
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姒流烟。
她守在床前,面色微白,眼中带着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疲惫。
江无羡嗓子沙哑:“我……死了几天?”
“差点三天。”
姒流烟递来温水,语气难得地柔和,“镇魂台塌了一半,你被卷进地缝里,是霍定川他们挖了三个时辰才把你从尸堆里拖出来的。”
江无羡喝了一口,半靠起身,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手指缠了白纱,掌心有一道被尸火灼伤的印痕。
“你救我了。”
“你上来那一刻还说‘都炸了也不准死’。”
姒流烟低头笑了笑,“不救你我也得死,谁来收场?”
江无羡笑,笑得虚弱,但眼底那团火却慢慢烧起来了。
他靠着床头,低声问:“女帝来过了?”
姒流烟点头:“她带走了镇魂台所有尸骸、咒印、布阵记录,还下令封了那里,没人准靠近。”
江无羡眯起眼:“她没杀我?”
“她救了你。”
江无羡一顿,像是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
“她不是怕我?”
“怕,但也要你活。”
“你赢了镇魂台,她就不能让你死得这么光明正大。”
姒流烟叹息:“她现在安排你‘养伤’,实则软禁,宫里传话说‘江无羡重伤不理政务,暂避风头’,实则让你别管江家的事了。”
江无羡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不让我查江家。”
“那就是江家真的还有事。”
夜深露重,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光幽幽,映得墙上人影交叠。
江无羡靠在床头,一只手正慢慢描着茶盏边缘的裂缝,眼神却落在姒流烟身上。
她坐在窗边,没穿甲衣,只披了件青布短襟袍,头发湿了一撮,显然是洗过,却还未来得及擦干。
江无羡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一直没走?”
姒流烟没回头:“你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不在,你的仇人就得了便宜。”
“那我活了呢?”
她手指顿了顿,随口道:“你不也一样?”
江无羡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是怕我死了,你太孤单。”
姒流烟这才转头,眼神有点复杂。
“你知不知道你昏过去的时候在说什么?”
江无羡挑眉:“说了什么?”
“你说‘她不是人。她一直在看我。’”
江无羡脸色微变,坐起一点:“我真说了?”
“真说了。还咬牙说了好几次‘娘’,还说‘江家要埋我’。”
姒流烟眯起眼盯着他,语气像在试探:“你梦见谁了?”
江无羡沉默了片刻,低声回:“我娘。”
“你记得她?”
“不记得。但她在梦里跟我说‘不要信她’,她说有人,一直在我身边。”
姒流烟眉头紧皱:“她是谁?”
江无羡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食指落在茶盏中间那道旧裂上,轻轻一按。
“我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想。”
“镇魂台那个蛊主,死前说‘她就在你身边’。”
“我以为他说的是你。”
他忽然抬头,盯着姒流烟的眼睛。
姒流烟平静对视:“你怀疑我?”
“不是怀疑,是习惯。”
“我活到现在,就是靠着怀疑身边所有人才没死。”
这句话带着一股骨子里的冰冷,但不知怎的,落在姒流烟耳中却像是另一层意思。
她缓缓走近,站在他床边,语气很淡:“那你现在还怀疑我吗?”
江无羡盯着她,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得不正经:
“怀疑。”
“怀疑你是不是对我有点放不下?”
姒流烟一愣,随即嘴角一翘,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
“你能说话说明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转身要走,刚跨出门槛,又顿住。
“江无羡,你记着。”
“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你防。也不是每个姑娘……都想害你。”
“有些人啊,只是不想看你死。”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灯火将她的背影拉得极长。
江无羡靠着床沿,轻轻咳了一声,嘴角那抹笑收不住。
“她啊……”
“说不定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能杀我的姑娘。”
夜深三更,风过旧院,油灯跳动如喘息。
江无羡撑着身子坐起,从床下摸出一个包了三层牛皮的黑木匣。
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
他知道,女帝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他掀开木匣,里面是早年他在皇城司任职时悄悄抄录的一份卷宗,江家族人“流放与灭门档案”。
第一页,是江家三十年前的一次家族清洗行动。
【江问斩,江问玄,江冥,苏家苏锦。】
【定性:暗通南疆,非法炼尸,意图掌控尸脉中枢。】
江问玄,正是他的父亲,死于十六年前的“尸潮暴动”。
苏锦,是他的母亲,死因至今未明。
而江问斩……
他盯着这个名字,眼皮跳了跳。
“……江问斩是谁?”
这个名字从未在江家任何口供里出现过。
档案上说他被流放至南疆白骨岭。
可他翻遍整个册子,从白骨岭到尸冢口,甚至南疆境内所有流放地名单
都没有任何关于江问斩的“结案报告”。
江无羡眯起眼,嗓子发干:“从头到尾,没人敢写他‘死’了。”
“说明……”
“他根本没死。”
这时候,他翻出一页附卷,压在最下,写着一句批注:
【江问斩流放当年,曾携一女同行,姓氏不明,年约三岁。】
江无羡一怔,整个人沉下去。
“三岁……女童……随江问斩流放……”
“她是谁?”
“她还活着吗?”
他脑中飞快闪过无数张面孔,从姒流烟到宫女小仪,从女帝到楚休身边的那名面纱女子,甚至连霍定川的养妹也浮现过。
蛊主死前说的那句
【她,一直在你身边。】
忽然,如同一道雷击。
江无羡脑中划过一张极其模糊的面孔,那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存在他周围,从不显山露水,也从未被怀疑。
“……是她?”
他猛地起身,牵动伤口,“嘶”了一声,额头冷汗淋漓。
但他顾不上了。
他知道,若那人真是当年流放女童。
那她现在
可能比蛊主还要危险。
屋内灯火摇曳,江无羡手撑桌沿,浑身冷汗。
那张模糊的面孔越来越清晰。
那女子平日极少开口,温顺顺从,却几乎出现在每一次“关键节点”之后。
镇魂台尸阵失控前,她在。
女帝夜召楚休时,她在。
甚至在江无羡第一次带尸回宫之日,也是她接的尸单。
她,是女帝贴身掌灯侍女—“青鸾”。
江无羡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
“藏得好。”
“藏得……太久了。”
他立刻唤来心腹,把一张纸条塞进袖里:
“进宫,送给柳将军,只有他现在还在宫里。”
“告诉他,不要惊动任何人,查‘青鸾’的出身、师承、入宫时间、身边常走的宫女、有没有定期出宫。”
“还有,交代她晚上不准再贴身伺候女帝。”
心腹领命而去,江无羡靠在椅子上,冷得直打颤。
他从来都知道女帝身边人不好查。
却从没想过,那个人竟藏得比楚休还深。
“她要么是江问斩养的,要么就是……”
他喉头微动,吐出两个字:
“祭品。”
他脑海中浮出蛊主死前的那句低语。
“她……一直在你身边。”
“她,看着你……成长。”
“她,想看你死。”
江无羡闭上眼,低声道:
“那就来吧。”
“下一局,轮到我盯着你了。”
此时,宫中长乐殿。
青鸾正在替女帝更衣,她动作温柔,眼神温顺。
女帝坐在梳妆前,忽然开口:
“江无羡最近……可有动静?”
青鸾低眉顺眼,声音柔顺如水:
“他……似乎在查一些旧人。”
“比如……江家当年的族档。”
女帝手指微顿,嘴角缓缓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他查到了什么?”
青鸾抬眼,唇角微扬:
“查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