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光未亮。
江无羡坐在院中小憩,手里一壶清酒半温,嘴里还含着一根狗尾巴草,像是个养伤养出闲气来的纨绔。
院门吱呀一声响,有宫人低声禀告:
“江大人,宫里那位青鸾姑娘前来请安,说是陛下念您病重,特遣她问问近况。”
江无羡挑了下眉,慢悠悠道:“请安?倒也殷勤。”
他挥手示意:“请她进来,我正想请她喝点东西。”
不多时,青鸾着素白宫衣而入,面容仍温顺如昨日,手中提着一壶热汤药,缓步走至廊下,福身行礼:
“江大人,您伤势未愈,陛下遣我送汤问安。”
江无羡没起身,只斜倚在藤椅上,一边咳嗽一边笑:
“女帝念我,我受宠若惊。”
“可这送汤的人……怎么偏偏是你?”
青鸾微微一愣,语气依旧温和:“奴婢是陛下身边人,近身之事多由奴婢亲行,若江大人不喜,奴婢这就回宫。”
“谁说我不喜了?”江无羡打断她,笑得懒洋洋,“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指了指对面空位:“坐吧。”
青鸾犹豫片刻,终是坐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院中一圈。
院里寂静无声,看似闲散,其实每一处都埋有暗哨,每一处都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抬眼,忽然问:
“江大人……您觉得我像什么人?”
江无羡一怔,继而微笑:“像谁?像我娘年轻时候的画像。”
“温婉,安静,不争。”
他轻轻吐出一句:
“但我娘十七岁那年,毒死了她祖父、叔伯和一个通敌的亲哥哥。”
“所以啊,这像,也未必是褒义。”
青鸾微不可察地收了收指尖,忽然笑道:
“江大人果然风趣。”
江无羡也笑,笑得像是喝了半壶甜酒。
“我这人啊,养伤期间最怕寂寞。”
“你来了正好。”
“陪我聊聊……当年江家那批流放的事?”
清风拂过庭前银杏,叶落无声。
江无羡将手中酒盏轻轻一转,忽然像随口问道:“你进宫多久了?”
青鸾声音淡淡:“六年。”
“原本在哪?”
“清池宫,照料御园花圃,三年前被调来近身。”
江无羡点头:“不错的位置。”
他停了停,慢慢补上一句:“但清池宫三年前火过一次,烧了两名宫女,听说尸都认不清了。”
青鸾眼睫轻颤:“大人消息果然灵通。”
江无羡笑:“我最不爱听‘灵通’这词,像在说我这人耳目太多,不像个养伤的病人。”
青鸾移开视线,语气不紧不慢:“大人若真养伤,又怎会查到当年的流放档案?”
江无羡眼中波澜不惊,反问道:“你知道我查了?”
“我是近身宫人,自然知道。”
她停顿一下,眼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可那档案……不是谁都能翻的。”
“江大人,就不怕女帝怪罪?”
江无羡盯着她,好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
“你现在问话的样子,很像以前审我的那几个老东西。”
“但他们死了。”
青鸾面不改色,只抬手替他斟了盏热茶,语气柔顺得像春水:
“奴婢只是关心江大人,毕竟查得越深……人就越难睡得安稳。”
“特别是梦里。”
江无羡这次没笑,反倒轻轻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脖子边比了一圈。
“你猜我死之前,是不是也能先把你带走?”
青鸾笑意不变,只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起身告辞:
“奴婢告退,您歇息吧。”
她行礼时动作缓慢,但那微低下的眼神中,却有极深的……杀意与怜悯交织。
江无羡望着她的背影离开,直到她彻底走远,这才将唇角笑意一点点收起。
“这不是个单纯的杀局。”
“这是个……情局。”
“她想让我主动开口,说出我猜到了她是谁。”
“可她也在犹豫。”
“她在等一个人点头,告诉她,现在可以动手了。”
他看着桌上那盏茶,茶水尚温,映着窗外天光。
“等吧。”
“你等的是死令。”
“我等的是……你背后那个人自己露头。”
乾元正殿,午后
金瓦玉檐之下,女帝身着朝服,立于案前批阅奏章。
殿门忽然开启,一名内侍疾步而入,低声禀道:
“陛下,江大人求见。”
女帝手中朱笔微顿,目光淡淡:“他不是养伤未愈?”
“他说,伤虽在身,‘心还在朝’。”
女帝没笑,只是道:“宣。”
片刻后,江无羡踏入殿中,着一袭月白长袍,气色虽未复原,但背脊依旧挺直,眼中神光未散。
他走至殿下,屈身一拜。
“臣江无羡,参见陛下。”
女帝不语,只微微抬手,示意他起。
她身后屏风半掩,青鸾执扇而立,面容低垂,目不斜视。
“你来,有何事?”
江无羡从袖中取出一份薄册,双手奉上:“奏本补呈。”
女帝未动,淡淡道:“你已脱职,这补呈之责,不归你。”
江无羡笑:“臣知律,但此案关江家旧族、蛊门余脉,且牵连至宫中数人,若不补报,只怕将来臣身死后,还要有更多人替臣背锅。”
女帝终于抬眼,目光冷冽:“你威胁我?”
江无羡摇头:“不敢。臣只是……怕死得太不体面。”
他顿了顿,忽然改口:“不过……陛下若愿赐我一个死得明白的机会,臣倒也不怕。”
“只怕有些人,怕我不死。”
此言一出,殿中空气陡然凝滞。
屏风后,青鸾手指一紧,掌心那根细银发簪微不可闻地震了一下。
女帝却依旧没有情绪波动,只盯着江无羡,语气缓慢:
“你要我查谁?”
江无羡低头一笑:
“我不要陛下查谁,我只是希望……”
他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陛下以后看奏本时,别让某些人替您翻页。”
青鸾忽然开口:“江大人此话,可是指奴婢?”
江无羡偏头,笑容淡淡:
“我不指谁。话说出来,谁听见谁心虚。”
青鸾低头:“奴婢不敢。”
江无羡看着她,轻声道:“但你敢动。”
“你敢进我院子,敢替我送汤,敢坐我身边喝茶”
“你是不是也该想想,有朝一日,我若还你一杯茶,你接不接得起?”
空气一瞬间杀机隐现,女帝忽而伸手压下:“够了。”
她盯着江无羡,眉心微蹙,眼底情绪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退下。”
江无羡微微一笑,收了声,行礼告退。
临出殿前,他留下一句话:
“臣江无羡,记仇。”
“谁给我送的茶,我总记得。”
长乐宫·夜
月光如水,宫墙高远。
青鸾静静立在假山后,身着便装,面无脂粉,双手藏在袖中,仿佛等了很久。
片刻后,一名灰衣老者悄然现身,面带黑纱,声音低哑:
“你出手太早。”
青鸾没有回头,只冷淡回应:
“他逼得太紧。”
“你怕了?”
“我不是怕。”青鸾轻声,“我是……还舍不得杀他。”
灰衣人冷笑:“你若真认了那点血缘,就该早死三十年。”
“江问斩还在的时候,从不留情。”
青鸾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江无羡不是他父亲那一类人。”
“他聪明,狠辣,识局布局,偏偏还有几分……傻。”
“像极了我当年的……姐姐。”
她声音微颤,那一瞬,仿佛真的动了情绪。
可很快,她就把所有波澜压了下去。
“他要查,就让他查。”
“我只是怕”
“他查到最后,会死在我手里。”
灰衣人眼中泛起一道诡光:“你若软了,我替你下手。”
“蛊母已死,江家若留,终是祸患。”
青鸾沉默片刻,忽而问道:
“……她知道吗?”
灰衣人答非所问:“她在等。”
“等江无羡露出破绽,等你动手,等江家旧案重提,等……下一场清洗的理由。”
“她不会提醒你,也不会救你。”
“你只是她手里的一张牌。”
青鸾轻轻闭眼,良久,低声道:
“我知道。”
“可江无羡不是。”
“他……不是谁的牌。”
“他是掀桌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