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五年七月初七,兴庆宫甘露殿内,铜制香炉飘出的龙涎香混着药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滞不散。唐玄宗斜倚在蟠龙榻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半卷泛黄的《霓裳羽衣》曲谱,那是梅妃生前最珍爱的手抄本。烛火摇曳间,他望着案头武惠妃的画像,恍惚又见她巧笑倩兮,可眨眼间,画像上的人却化作杨玉环在温泉宫起舞的模样。
“陛下,玉真公主的信。“高力士捧着鎏金托盘,声音放得极轻。宣纸上的簪花小楷带着墨香:“皇兄钧鉴:别苑新得蒙顶甘露,茶烟袅袅间似见当年太液池畔。玄玄备下江南鲜荔、西域胡饼,盼与君共忆儿时偷摘酸李之趣。“末尾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和尚,那是幼时兄妹逃学去相国寺,她在墙根画下的纪念。
唐玄宗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画痕,干涸的嘴角终于泛起一丝笑意。自武惠妃离世,他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鲜活的人间烟火气。记忆如潮水漫溯——那年洛阳大旱,八岁的玉真将仅有的半块饼掰给他;十五岁初入宫廷,也是妹妹在他被太平公主刁难时,挡在身前巧言辩驳。
“备驾。“他突然起身,锦袍滑落露出内搭的月白中衣,领口处还沾着昨夜咳血的痕迹。高力士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取来玄色大氅。龙辇驶出宫门时,惊起了檐下栖息的白鸽,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唐玄宗望着街边百姓好奇的目光,忽觉自己仿佛是个偷溜出宫的少年。
玉真别苑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满园白莲清香扑面而来。玉真公主身着月白色广袖襦裙,髻间只簪着一支竹制步摇,素净得宛如画中仙子。“皇兄可算来了!“她快步上前,却在看清兄长面容时红了眼眶——数月不见,曾经英武的帝王竟消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又在装模作样。“唐玄宗强撑着打趣,目光却被亭中石案上的茶点吸引。翡翠般的荔枝冰浸在白玉碗里,旁边摆放着撒满芝麻的胡饼,还有一碟切得整齐的酸李。这些都是他们幼时最爱偷吃的东西,哪怕后来贵为皇家,每年七月初七仍会背着宫人偷偷享用。
玉真公主亲手斟茶,青瓷盏中,嫩绿的茶汤泛起细密的泡沫:“这是今春刚采的蒙顶甘露,特意用终南山的雪水冲泡。“她望着兄长端起茶盏的手,那双手曾挽起强弓射落过天边飞鸟,如今却在微微颤抖,“皇兄,你可知长安街头都在传什么?说陛下被......“
“够了!“唐玄宗猛地放下茶盏,溅出的茶水在石案上晕开深色痕迹,“连你也要学那些迂腐臣子,来劝朕振作?“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玉真公主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道德经》:“玄玄不敢。只是想起那年我们在终南山,你说'上善若水',可如今的你,连水的通透都没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唐玄宗怔怔望着远处的荷塘,莲叶间藏着几尾红色锦鲤,自由自在地游弋。是啊,曾经的他,以雷霆手段铲除韦后势力,开创开元盛世,何等潇洒肆意?何时竟困在这情爱的泥潭里,连朝政都荒废了?
“太真也在。“玉真公主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中的柳絮,“她在观中清修,将《霓裳羽衣》改编得比从前更妙。“见兄长猛地抬头,她继续道,“不是要她取代谁,只是想让皇兄听听,这世间还有这般灵动的音律,还有值得期待的风景。“
暮色渐浓时,别苑的宫灯次第亮起。唐玄宗望着荷塘中央的水榭,那里隐约传来琵琶声,正是《霓裳羽衣》的前奏。记忆中的梅妃、武惠妃的身影与此刻的乐声重叠,却又渐渐模糊。他突然想起昨夜梦境,杨玉环在漫天飞雪中起舞,而自己伸手却触碰不到她。
“去请太真吧。“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高力士领命而去,玉真公主望着兄长的背影,心中默默祈祷。这场精心策划的邀约,不仅是为了让唐玄宗重燃对生活的热情,更是为了打破丽妃与李林甫一手遮天的局面——她太清楚,若任由兄长继续消沉,大唐的江山恐将万劫不复。
当杨玉环的身影出现在水榭台阶时,月光恰好穿透云层。她身着玉真公主准备的月白舞衣,广袖上绣着银丝流云,腰间系着的红绸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唐玄宗的呼吸陡然停滞,眼前的人美得惊心动魄,既不是梅妃的清冷,也不是武惠妃的艳丽,而是一种独属于杨玉环的、鲜活的生命力。
“民女太真,见过陛下。“她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唐玄宗看着她行礼时发间晃动的玉簪,那是他曾在温泉宫见过的旧物,突然意识到,原来有些缘分,早在初见时便已种下。而玉真公主站在兄长身后,望着两人相对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这第一步,总算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