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殿功德巷的雾在寅时三刻凝成实质,浓稠似墨,仿佛能将一切吞噬。
陆昭手中的阴阳币毫无征兆地陡然发烫,币面离火纹在雾中如鬼火般摇曳,映出几团扭曲且诡异的影子。
那些本该轻盈虚浮的魂体,此时却如野兽般趴在青石板上,疯狂啃食着什么,骨骼摩擦发出的“咯咯”声与婴儿尖锐的啼哭交织,宛如生锈的门轴艰难转动,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有无数冰冷的细针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阿依腕间的金纹蚕似是感知到极度危险,在袖口瞬间炸响,发出一阵急促的蜂鸣。
她猛地拽住陆昭的手腕,指尖沁凉如刚浸过忘川水,声音中透着苗疆巫祝特有的敏锐警觉:“是尸煞!”
然而,话落之后,她秀眉紧蹙,后颈寒毛根根倒竖,又道:“可这血气里,竟混着阳间产房独有的恶露味,这绝不该出现在阴间……”
两人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缓缓靠近,每一步都似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只见那些魂体胸口赫然出现五个指洞,正源源不断地渗出血色微光,这无疑是功德分被强行抽取的铁证。
陆昭的雷泽剑鞘也随之发烫,剑穗上的青竹冠残片突然亮起,光芒映出魂体嘴边那滩暗褐色黏液。
陆昭定睛一看,脸色微变:“是饿鬼涎,可这黏液里,怎么会有阳间胎盘的腥气……”
他的脑海中如闪电般闪过三年前义庄案的卷宗,当时被啃食的魂体伤口边缘,似乎也曾出现过相同的尸蜡“饿”字。
“第七具了。”青铜斗笠悄无声息地从雾中浮现,鬼差沈砚的骨笔悬在生死簿上方,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牌暗格,金属扣环发出极轻的“咔嗒”声。
那里,藏着半片绣着虎头纹的襁褓碎片,边缘还沾着未褪的阳间血迹,仿佛在默默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惨过往。
“往生印碎成乳牙印,伤口边缘的尸蜡……”沈砚的声音戛然而止,指腹重重按在暗格扣环上,似在拼命抗衡某种即将如决堤洪水般涌出的记忆,“像有人用阳间难产孕妇的血,在阴间画了三十七道引鬼符。”
阿依的银镯碎片像是受到神秘力量牵引,突然发烫。
碎片内侧的苗文与尸蜡纹路产生奇异共振。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沈砚袖口锁魂丝编织的鳞甲纹下,露出半片绣着虎头纹的布角——和她襁褓里的残片竟一模一样。
而他的拇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腰牌背面那道雷火印记,那是六师叔独有的剑痕,在这阴森氛围中,传递着一丝熟悉却又遥远的温暖。
巷口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仿若有沉重的枷锁在地面拖行。
雾中,缓缓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她怀抱襁褓的姿态看似轻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
她的长发如黑色瀑布般垂落至脚踝,发间缠着的风干脐带泛着金属光泽,每走一步,裙摆便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暗褐色的痕迹,烫出的“饿”字边缘竟渗着只有阳间才有的血气。
“好心人……”女子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纸,虚弱而沙哑,“给孩子口奶吧……”
她缓缓抬头,右脸光滑如活人,却泛着尸蜡般的青紫色,左脸却溃烂流脓,露出底下暗金色的纹身——那是苗疆巫女才有的血莲纹,可如今却被锁魂丝残忍地绞成了死结。
陆昭的瞳孔骤缩,腰间的青竹冠残片剧烈震颤,仿佛在发出急切警报:“她身上的血气,比阳间义庄的尸煞还要浓重!”
雷泽剑瞬间出鞘三寸,剑刃寒光一闪,映出女子怀中黑影的真容——那竟是一具足月婴儿的骸骨,眼窝处跳动着幽蓝鬼火,小嘴开合间,发出的竟是成年男子的嗓音:“饿……妈妈,血……”
阿依的金纹蚕像是遇到天敌,瞬间钻进她的袖口,这是蛊虫对同类邪术的本能恐惧。
她强忍着恐惧,指尖轻轻抚过银镯碎片,碎片中渗出的血莲纹瞬间照亮女子腰间的腰牌。
与此同时,金纹蚕从袖口窜出,迅速爬上腰牌表面,以极快的速度啃食起来,不多时,磷光在腰牌上拼出“戌年北疆”的缩写。
阿依轻声在陆昭旁边道:“陆昭,这金纹蚕啃出的痕迹,和三年前义庄案似乎有关联。而且这腰牌上刻有,囚魂……庚戌-07。”
这个编号如同一根冰针,直直扎进陆昭的记忆深处,他脱口而出:“三年前义庄新娘的脚环,也是这个编号!”
沈砚手中的骨笔像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啪”的一声突然断裂,墨汁在生死簿上迅速晕开,洇出一片墨色的恐惧。
他弯腰去捡笔时,腰牌暗格的扣环再次发出“咔嗒”轻响,虎头纹襁褓的边角又露出半寸——那上面的苗文绣着“阿兰”,正是白水寨失踪巫女的名字。
“这些尸煞的尸身……”沈砚的声音发哑,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指尖迅速扣紧暗格,“都是三十年前北疆血祭的祭品……”
鬼母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尖啸,声音如同一把利刃划破寂静。
溃烂的左脸瞬间裂开,鬼面虫从血肉中钻了出来,背甲上的令纹与腰间缺角腰牌产生共振,散发出阵阵邪异光芒。
她怀中的骸骨骤然膨胀,锁魂丝如同活物一般,张牙舞爪地扑向阿依手腕,目标直指银镯上的血莲纹——那是唯一能破邪术的祖巫信物。
“雷泽破煞!”陆昭一声厉喝,踏起北斗禹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虚空星辰之上。
剑鞘雷光炸裂成七颗流星星芒,光芒映照出鬼母体内的恐怖景象:她的子宫被锁魂丝残忍地织成了囚笼,胎儿魂体被强行困在中央,每根丝线都刻着“拓土”二字,仿佛在宣示着某种邪恶的主权。
更骇人的是,她心口嵌着半片护土碑残片,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孕妇名字,每个名字都缠着婴儿胎发,像是无数冤魂的诅咒。
陆昭在与锁魂丝对抗的过程中,眼角余光注意到沈砚躲避锁魂丝时的步法,看似随意却暗藏玄机,每一步的落点与转换都透着独特的韵律。
阿依的指尖在银镯上快速敲出三声短调,清脆的声音在阴森的氛围中回荡。
十二枚蛊铃瞬间爆出血色流光,流光交织成一道道神秘符文。
金纹蚕振翅化作三寸金芒,顺着锁魂丝毅然钻进鬼母心口,磷光所过之处,“拓土”刻痕纷纷崩解,露出底下被掩盖的苗文:“阿兰,白水寨巫女,庚辰年卒。”
鬼母的动作骤然停顿,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温柔与痛苦。
她缓缓低头,望向怀里的骸骨,轻声呢喃:“小川……”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骸骨手腕,那里刻着极小的“长庚”二字,“你出生时连哭都没哭一声……”
沈砚的喉结滚动,像是在努力吞咽着什么,指尖再次摸向腰牌暗格,仿佛在确认那块襁褓碎片是否还带着当年的体温。
而此刻只听到鬼母传来悲伤之声:“他们说只要娘吞了功德分,你就能在阴间睁开眼……可锁魂丝里的哭声,根本不是你……”
三人沿着石阶朝着枉死城的方向走去,沈砚手中的引魂灯在前方摇曳,发出微弱的光,在雾中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
石阶两侧的石壁上,突然浮现出模糊的浮雕——孕妇们蜷缩着身子,腹部缠着蛇形锁魂丝,掌心刻着的“归”字被凿得支离破碎,指缝里还嵌着未干的血垢,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她们所遭受的苦难。
阿依的金纹蚕突然振翅,翅尖磷光扫过浮雕,某具孕妇浮雕的腹部竟开始蠕动,锁魂丝纹路与鬼母发间的脐带一模一样,仿佛这些浮雕瞬间有了生命。
更深的雾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童谣,像是被井水浸泡过的棉线,绵软而又诡异:“小川小川莫要哭……娘用功德换你生……”
那声音带着阳间产房的哭腔,却混着阴间腐雾的沙哑,每句尾音都化作锁魂丝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沈砚的斗笠微微低垂,遮住了眼窝深处翻涌的情绪,他的指尖还按在腰牌暗格上,仿佛在对抗某种想要冲出来的记忆。
阿依的银镯碎片突然发出强光,血莲纹如活物般游向石壁浮雕。
奇迹般地,某具浮雕掌心的“归”字残痕开始发光,缠绕的锁魂丝应声崩解,露出底下完整的苗疆巫祝图腾。
“看!”阿依激动地指向浮雕,“她们的执念在反抗!”
沈砚的骨笔在生死簿上划出颤抖的痕迹:“这些浮雕是三十年前的血祭现场……”
他突然噤声,而此时陆昭的青竹冠残片此刻正与沈砚袖口的雷火剑痕共振,两道雷光在雾中交织,映出浮雕孕妇们的面容——竟与鬼母阿兰有七分相似,仿佛她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而又紧密的联系。
鬼母的身影渐渐透明,仿佛即将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她将骸骨轻轻放在阿依掌心,指尖划过银镯碎片,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悔恨:“你母亲……她临终将半枚银镯塞进我手里。”她缓缓指向远处的枉死城,城头“枉死”二字正在剥落,露出底下用阳间经血写的“还我孩子!”
“开疆派说,只要收集够三千功德分,就能让战魂在阳间复活——可他们缝住的不是孩子的嘴,是我的心啊!”
沈砚的腰牌暗格像是被某种力量触动,突然弹开,半片襁褓碎片滑落。
阿依赶忙捡起,发现内侧用苗文绣着“庚辰年冬,北疆血祭,三十七名巫女献魂”,字迹边缘染着雷火灼烧的痕迹——那是六师叔当年试图救下她们的印记。
沈砚慌忙伸手去捡,指尖触碰到碎片时剧烈颤抖:“这些襁褓,是她们最后能留给孩子的东西……却被开疆派用来当诱饵。”
井底的童谣突然变调,原本呜咽的“功德换你生”渐渐转为清亮的“娘带你回家”,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莲纹的温热,仿佛是母亲温柔的呼唤。
陆昭看见,沈砚的腰牌背面,不知何时浮现出六师叔的字迹:“护好她们的襁褓,那是阳间母亲们最后的心跳。”
三人在石阶拐角处驻足,沈砚忽然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雷火刺青——正是六师叔的“逆雷三划”剑路,与青竹冠残片上的纹路完全一致。
陆昭此时恍然大悟,原来之前沈砚躲避锁魂丝时的步法,正是这“逆雷三划”的一部分。
“三十年前,我是北疆的随军巫祝。”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沉重,仿佛被岁月压弯了脊梁,“六师叔带着你们母女突围时,我负责断后,没能救下这些姐妹……她们的尸身被开疆派炼成‘子母尸煞’,魂体被锁魂丝困在阴间,用‘我饿’的哭声钓功德分……”
阿依腕间的银镯碎片区片相扣,血莲纹照亮雾色,终于连成完整的花朵。
她将骸骨手腕的“长庚”刻痕贴上银镯,微光闪过,石壁浮雕上所有孕妇的掌心同时亮起血莲纹,缠绕的锁魂丝如遇阳光的薄冰,层层崩解,仿佛是黑暗在光明面前的节节败退。
沈砚的骨笔在生死簿上落下最后一笔,新刻的字迹在引魂灯下闪烁:“雾锁功德巷,饿鬼啃心咒,阳尸行阴间,锁魂渊里藏母仇——护土者当知,阴阳两隔非天堑,人心之贪才是牢。”
雾深处,枉死城城头的“枉死”二字彻底剥落,露出三十年前三十七名巫女用鲜血刻的“归乡”。
而在锁魂渊深处,浸泡着的孕妇尸身们心口的锁魂丝逐一崩断,她们掌心的血莲纹连成一片光海,托着三十七名鬼婴的魂火,朝引魂灯的方向缓缓升起。
那些曾被锁魂丝绞碎的“归乡”执念,此刻在血莲纹的光芒中重新拼合,化作三十七盏小小的引魂灯,照亮了这漫长而又黑暗的归乡之路。
沈砚走在最前方,引魂灯的光映出他腰间重新显形的“护魂”腰牌,暗格里的襁褓碎片此刻泛着微光,仿佛在诉说着母爱的坚韧与伟大。
没人看见他眼角的泪光,却都听见了井底传来的清笑——那是被偷走三十年的、属于母亲的、终于能说“回家”的声音。
阿依摸着腕间完整的银镯,突然发现镯面映出沈砚袖口的锁魂丝鳞甲纹下,藏着半道焦黑剑痕——那是三十年前为保护襁褓中的她,被开疆派锁魂丝划伤的印记。
陆昭握紧雷泽剑,剑刃映出石壁上逐渐淡去的浮雕,那些孕妇掌心的“归”字,最终在雾中凝成一句话:“母亲的心跳,是孩子永远的引魂灯。”
而在锁魂渊最深处,开疆派首领的虚影凝视着护土碑残片,碑身裂痕间的锁魂丝突然发出哀鸣——因为他看见,三十七名鬼婴的魂火正顺着血莲纹的光海漂向轮回道!
每个魂火中央,都闪烁着母亲们用最后功德分换来的、真正属于孩子的啼哭,那是生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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