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七跟在阿沅身后一路无话，脑海里忆起父亲口中的丹山坊。
“一个丹山坊，三个裴家村”，据父亲所说，丹山坊是青阳郡最大的药市，两丈余宽的主街足以容纳两辆满载药材的马车并行无碍。街道两旁，药铺鳞次栉比，多如过江之鲫；街角巷口，散药摊贩摩肩接踵，车马喧嚣。而最令父亲啧啧称奇的，是一个叫做“茯苓居”的药铺，门前青石阶光可鉴人，檐廊琉璃瓦熠熠生辉，尤其是那金漆匾额上的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气势磅礴，据传是朝中某位书法大家的墨宝…
“想什么呢？”阿沅的声音蓦然响起，将裴十七从遥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这一路都闷声不响的。”
“没什么，”裴十七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阿沅脸颊上那层不自然的红晕似乎淡了些，但说话的气息依旧虚浮，显然体内的寒毒尚未祛尽，“只是…想起我父亲提过的丹山坊…”
“丹山坊？”阿沅微露疑惑。
“是青阳郡最大的药市…”裴十七解释着，随即意识到阿沅对此毫无概念，又有些磕巴地补充，“是…是我原来那个世界里的地方…”
阿沅了然地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水汽氤氲之处，手指一点：“看，碧波集到了！”
裴十七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一片巨大的“浮岛”横亘于碧波之上，那诡异的景象远超他的想象。
只见几株参天巨树如同撑起天空的巨柱，庞大的树冠在高空相接，编织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穹顶。盘虬卧龙般的树根破水而出，有的自然拱起如天成石桥，有的被人工凿平铺作通路，更有粗壮的藤蔓凌空悬起栈道，将整个“浮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连接起来。
而在没有根脉交织的水域，则是另一番景象。无数沉船的残骸依附着根脉的走向，由跳板和栈桥紧紧拼凑相连。在这些船骸迷宫般的水道间，简陋的舢板和细长的梭舟如游鱼般灵巧穿梭，有的漫无目的，有的则行色匆匆，迅速隐没在迷蒙的水汽之中……
裴十七看得目瞪口呆，嘴巴无意识地微张。一种混合着渺小感与莫名恐惧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设想过千百种碧波集的模样，却无一能及眼前景象的震撼之万一。
“怎么，没见过？”阿沅略带揶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裴十七从震惊中抽回神思，喃喃道：“没有…”
“别急，”阿沅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待会儿…估计还有更多你没见过的。”
半个时辰后，裴十七终于踏上了碧波集湿滑而不断轻微晃动的浮板栈道。
脚下传来的虚浮感让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阿沅的衣角，身体绷紧。一股浓烈到近乎粘稠的复杂气味猛地灌入鼻腔，巨树根脉浸水散发的腥腐、湿漉漉草药带着酸馊的气息、廉价脂粉头油混杂着汗水的浊味，那气味记忆里或想象中任何药市都截然不同。
“唔…”裴十七忍不住低哼一声，抬手掩住口鼻。
“闻不惯？”阿沅的声音带着一丝嘲笑，“碧波集的味道，就这德性，多待会儿就麻木了。”
裴十七试着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腐朽、药馊、汗腥和鱼腥的浓烈气息再次直冲肺腑，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跟紧我！”阿沅似笑非笑，拉着裴十七在这像是迷宫的地界穿行，“记住，别乱看，更别乱碰！”
话音未落，一队身着墨绿劲装、袖口绣着藤蔓徽记的人，擦着裴十七的肩膀鱼贯而过。
生草监！裴十七心头猛地一凛，连忙学着阿沅的样子深深低下头，不敢与那些人有丝毫视线接触。
这群巡市者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人群。一个摊主因几捆药材摆放不齐，被为首的队长厉声呵斥：“规矩不懂？罚三块下品灵石！再犯，货物没收！”
裴十七眼角余光瞥见，那瑟缩在角落的摊主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嘴唇哆嗦着，不敢辩驳，只是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几块灰扑扑的石头递过去。队长收了灵石，扬长而去。
“呸！要不是老娘有正事……”阿沅低声啐了一口，冰冷的嘲讽中压抑着怒火。
裴十七的注意力却被摊上的药材吸引，忍不住指着问：“这摆的是…？那些石头又是什么？”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阿沅不耐地蹙眉，手腕一紧，不由分说地将裴十七从那令人窒息的角落拽离。
阿沅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地在栈桥、浮板和船骸间穿梭，七拐八绕后，停在了一艘被巨大树根卡住、倾斜半沉的旧船旁。腐朽的船身歪斜着，一半浸入水中，一扇歪斜的木门开在侧舷，门楣上挂着一块被水汽浸得发黑的木牌，勉强能辨认出“浣衣”二字。
“进去。”阿沅推开门，一股陈腐布料混合廉价染料的气味扑面而来，虽然也算不上好闻，但比起外面那浓烈粘稠的气息，已算得上清新。
店内狭小逼仄，光线昏暗，全靠几盏油灯晕染出昏黄的光晕。四壁挂满了层层叠叠的旧衣，颜色灰暗陈旧为主，样式五花八门，短打劲装、宽袖长袍、缝补痕迹明显的百衲衣…
一个干瘦的老头蜷在柜台后打盹，听到动静，只掀开眼皮缝，浑浊的眼珠扫过两人，又合上了。
阿沅径直走向一堆颜色偏深、厚实耐磨的衣物，目光锐利地翻检着。很快，她拎起一套靛蓝色的粗布短衣扔给裴十七，自己则迅速选好一身灰褐色的长袍。
裴十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烂不堪、散发着汗馊味的旧衣，脸上微微发烫。
“还磨蹭什么！”见他扭捏，阿沅一个爆栗毫不客气地敲在他脑袋上。
待裴十七在角落里换好出来，阿沅早已收拾停当，正上下打量着他：“嗯，换了身皮，总算顺眼多了……”说着，她随手丢给柜台老头几块下品灵石，裴十七注意到，比刚才罚那摊主的还少一块。老头眼皮都没抬，收了灵石，又缩回柜台后打盹去了。
离开衣铺，阿沅带着焕然一新的裴十七继续前行。穿过几条更为拥挤、两侧堆满奇怪海草、矿石和不知名兽骨兽皮的巷道，眼看就要拐入一条相对宽敞、似乎通向集市中心的水道时，裴十七的目光却被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牢牢攫住。
那同样是一艘半沉旧船改造的铺面。没有醒目的招牌，只在敞开的舱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典”字。门内昏暗，隐约可见层层叠叠堆满了泛黄的卷轴和破旧的线装书册，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草药墨香，幽幽地从那小小的门洞里飘散出来。
“医书……”裴十七喃喃自语，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就要朝那边挪步。
“喂！”阿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眉头紧锁，“刚说的话当耳旁风？说了别乱看！那里面又不卖吃食，过去作甚？”
“可是……阿沅你看那边！”裴十七急切地指着那昏暗的门洞，声音带着恳求，“好多书！就进去看一眼，行吗？就一眼！”
看着裴十七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渴望，阿沅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就一刻钟！记住，别乱翻！别乱问！看一眼就出来！”
话音未落，裴十七已像离弦之箭般，一头钻进了那间名为“典阁”的铺面。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拥挤不堪，高高的书架歪歪斜斜地倚靠着船舱壁，塞满了卷轴书册，地上也散乱地堆着杂物。一个须发皆白、佝偻如老树根的老者蜷在破旧藤椅里，眼皮低垂，对两人的闯入毫无反应，仿佛已沉沉睡去。
裴十七的目光贪婪地在书架上逡巡，《云梦本草拾遗》、《爻象金石引》…书名一个比一个陌生奇诡，令他心跳加速。
就在裴十七伸手想拿起一本封面绘有奇异海兽的薄册时，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书架最底层，一堆破烂卷轴下，压着一角颜色极其陈旧的兽皮，边缘磨损蜷曲。兽皮边缘露出的一抹线条，流畅、精准，绝非信手涂鸦。
裴十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杂物，轻轻地将那张兽皮抽了出来。
是一张古旧地图！地图的最右侧，歪歪扭扭地题着八个苍劲的古字，“陆生于海，太虚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