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脚步踩在渗水的朽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裴十七则紧紧跟在后,手里抱着个牛皮纸包,包里装着从典阁里买的几本书,还有那张破旧的兽皮古图。
“几本破书就三块儿下品灵石,真够坑人的...”阿沅没好气的揶揄,声音在狭窄潮湿的通道里显得有些沉闷。
裴十七并未理睬,只是嘿嘿的傻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包粗糙的边缘,那里面承载着他与过往世界唯一还能产生联系的知识,还有那张神秘莫测的“陆生于海,太虚四分”图。
见裴十七那呆傻的模样,阿沅愈加生气,“说一刻,一刻,你在那磨蹭一个时辰,要是一会儿老鬼不在兑灵居,有你好看!”
“好!好!”裴十七依旧沉浸在获得新知的喜悦当中,回答得相当干脆,脚下也快了些。
阿沅所说的兑灵居在碧波集西北角的船冢区,那里堆积着更多的船骸,像是废弃船只的坟场,腐朽的气息混杂着浓重的水腥味扑面而来。
“快,到了!”阿沅的声音因着急略带喘息,显然体内的寒毒未清又经历逃亡,让她有些吃力。
裴十七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一艘巨大的旧货船倾斜着倒扣在水里,露出水面的船身中央被凿出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门口处挂着一块明显是旧船板改的幌子,上面用刀刻了三个歪歪扭扭、被水汽浸得发黑的大字:兑灵居。
再靠近些,就能听到船壳深处隐约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一种沉闷的“铛…铛…”敲击声,像是铁锤敲在什么硬物上。阿沅没有丝毫犹豫,一个闪身便隐进了那道小门,裴十七不得不跟了上去。
刚一进去,裴十七就被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刺鼻的水锈气呛得想咳,本以为会非常宽敞的船身内部,反而有些出乎意料的狭窄逼仄。极其昏暗的光线之下,已经风干的不知名的兽皮以及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药草胡乱地挂在两边的舱壁上。
正对着入口,是一截用厚实船板勉强拼凑起来的柜台。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裹着一件浸满油污和锈渍的粗布围裙,正用一把小铁锤“铛铛”地敲打着柜台上几块形状不规则的灰黑色石头,像是在剔除杂质。
这应该就是阿沅说的“老鬼”的手下?裴十七想着。
“别敲了,老鬼今儿在不在?”阿沅在柜台上敲了两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冷意。
那中年男人也不抬眼看她,只是停下敲击,用锤头推过来一支没有盖子的空木盒,盒底积着一层薄灰。
阿沅撇了撇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块灰扑扑的下品灵石。她掂量了一下,又歪头看了看裴十七,“造孽,带着你干啥,除了会花我的灵石,啥也干不了。”说着,挑了两块儿灵石,“叮当”两声放入木盒中。
看到木盒中的灵石,那中年男子才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了阿沅两眼,嘶哑地开口:“兑石?换字?还是借水?”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换字。”阿沅言简意赅,同时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几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布包,一股脑儿扔到柜台上,“这些,给我兑了,一会儿我回来拿灵石...”阿沅顿了顿,挑眼问道,“老鬼人呢?”
那中年男子臊眉耷眼地收起柜台上的布包,动作慢吞吞地逐一拆开,凑到眼前仔细看了几眼,还用鼻子嗅了嗅。半晌,才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头:“下品灵石,二十五块。走水的地方,你去看看。”语气毫无波澜。
“嘿,又压我的价是吧?”阿沅柳眉倒竖,一脸的不乐意,“这些禁药哪一样不是提着脑袋弄来的?市面上怎么着也得三十五块儿下品灵石!你这黑心肝的!”
那中年男子也不答话,只是将那几个小布包慢悠悠地推回到柜台边缘,重新拿起小锤儿,“铛铛”地敲起了他的石头,仿佛阿沅和那些药包根本不存在。
“得得得!”阿沅胸口起伏,显然强压着怒火,一把将布包又推了回去,咬牙切齿道,“二十五就二十五,老规矩,等我回来拿!”说完,转身拉起还在发懵的裴十七,向着柜台旁边一条更幽暗、通往船体深处的通道走去。
“什么兑石,换字,走水?这都什么东西?”裴十七被刚才那番对话弄得云里雾里,忍不住低声问道。
“兑石就是灵石兑换,”阿沅没好气地低声解释,“一百块儿下品换一块儿中品,但只给你九十块儿,剩下十块儿是费用,黑得很!换字就是禁药买卖,你刚才已经看到了,那老油条压价是常态。走水嘛…”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就是他们可以帮你跑路,洗脱身份,或者…处理掉一些麻烦的人和物,费用要看事情大小…总之,这里的水比外面的云梦泽还深!”
“好家伙,你之前不是说碧波集是生草监管的吗?在生草监的眼皮子底下,还有这等事儿?”裴十七咋舌。
“别废话了,你以为生草监什么好东西?他们才是最大的黑!”阿沅语气冰冷,拉着裴十七加快了脚步,“灯下黑才最安全,也最危险。”
越往前走,通道越窄,光线也愈发昏暗,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霉味和水锈气,而是一种劣质烟草的辛辣刺鼻,以及大量人体聚集散发出的、汗水蒸发的浓重酸馊味。一个个用破帆布、旧渔网甚至整块的船板隔出来的狭小隔间里影影绰绰,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几声粗鲁的咒骂,还有婴儿微弱的啼哭。这里像是沉船内部一个不见天日的贫民窟,充斥着绝望和藏匿的气息。
“这里就是走水区?”裴十七压低声音,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种本能的危险感让他绷紧了神经。
“少看,少问,跟紧我。”阿沅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但对这里绝谈不上喜欢,每一步都带着警惕。
两人在一处稍显开阔的岔口停下。这里像是一个被几艘破船残骸勉强围出来的小空地,算是走水区里一个“公共”等待区。一些衣衫褴褛、或带着伤、或眼神躲闪飘忽的人,或蹲或靠,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显然都是在等待“走水”安排的亡命之徒或走投无路者。
阿沅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坐在最里面角落里的一个身影上。
那人背对着通道入口,佝偻着身子,披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沾满泥污的破旧蓑衣,头上戴着宽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花白杂乱的胡须和一只握着一个小巧烟杆的手。那烟杆造型古朴,非金非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微光,与他粗陋的外表格格不入。他正慢条斯理地往烟锅里塞着烟丝,动作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
“老鬼。”阿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杂音,带着一种熟稔又隐含警告的意味。
那佝偻的身影微微一滞,塞烟丝的动作停了下来。
裴十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这就是阿沅要找的关键人物,“老鬼”?
老鬼终于缓缓转过身,斗笠下,一双眼睛抬了起来。那目光并非浑浊,反而异常锐利,像黑暗中蛰伏的毒蛇,瞬间锁定了阿沅和裴十七,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哟,这不阿沅大小姐吗?咳咳...”老鬼声音嘶哑,像是破风箱,叼起烟杆深深吸了一口,烟锅里的火星猛地亮起,映照着他沟壑纵横、如同干枯树皮般的脸,更添几分阴郁神秘。“今儿个吹的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腌臜地方来了?还带了个…嫩雏儿?”他的目光在裴十七身上逡巡,尤其在裴十七紧紧抱着的牛皮纸包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和穿透力,让裴十七下意识地抱紧了纸包,仿佛怀揣着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