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待那一池荷花绽放,她便归来,带我回家。”
棠郁静默地听着他讲述他们的故事,怆然望着那一池如残兵败将般一池凋零垂首的荷花,宋玉汝失言了,那湖里的荷花开了又败,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枯叶和残花,枯萎的花瓣早已所剩无几,使这变得更加寂静而冷清。
鲛人看向她的目光虔诚,道:“若您是天上的神明,肯请您助我,”他俯下身,一手握拳扣在心口行了个鲛人族的礼,语音微颤:“让我带阿菀……回家……”
棠郁不懂人间情爱,张了张嘴,看着鲛人依旧保持姿势不变,而后沉默了,许久,她俯身用指尖如蜻蜓点水般轻触那荷花,那已凋零的花瞬间泛起微弱的光纹,紧接着如电流般传至湖底交错的根脉,须臾间整池莲花如枯木逢春般恢复生机,蓬勃盛开。
荷叶层层叠叠,翠绿如玉,荷花艳红似火,竞相绽放,姿态万千,美不胜收。
……
次日拂晓,晨光渐亮,院内万物皆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那一池的荷花正开得正如同火焰般绚烂。
张嬷嬷看的出神,若有所思,正欲询问路过的春桃昨日是否看走眼,春桃望着那一片繁茂的荷花,亦是失神,进入内室侍奉棠郁洗漱时,棠郁正垂着脑袋坐于床榻,凝视着自己的手出神。
一只妖,爱上了凡人……
她觉得自己好似昨日的荷花一般,蔫了。
她蓦然目光一顿,轻抚指腹,察觉指尖已有了一道极细微的裂口,从指腹至手掌出蔓延,若不细看难以察觉,她放下手神色沉静地看着春桃道:“今日早膳后便回王府吧。”
春桃手持铜洗,稍作迟疑,随后颔首应是,便吩咐下人开始收拾行装,筹备马车等事宜。
早早食过早膳,棠郁坐在马车中,余光瞥见宋婉茹在不远处的身影,她今日身着一袭鹅黄色的曳地襦裙,外披嫩绿色的薄纱披帛,远远看去如同春日里初绽的迎春花,她正怀抱着小白云,仿若初见般,仔细端详着坐在马车里的棠郁,目光透着好奇。
在她身旁的是宋君惜,她身着一袭素白的衣裙,宛如一朵洁白的雪莲,她依旧带着那恬淡的笑容,如同一股清泉,沁人心脾。
怪异,倒是那个宋天行,自昨日起便未见那位小少爷……
车帘落下,棠郁将整个人倚在绣锦靠枕上。
她低头反复折叠着昨日的油纸袋,袋子上满是折痕,恰似她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我的鲛珠被夺,归不得沧海。”
“而她沉眠于海底,至今骨骸未寒。”
那颗鲛珠,现今存于皇宫。
宫中国师设阵,邪祟妖孽入内,唯有死路一条。
……
宋玉汝,或许她并非是那畏惧婚姻、逃避现实的怯懦女子。
棠郁只觉心中烦闷异常,她伸手掀开那车帘,外头是一片喧闹的集市。此刻,太阳尚未升至头顶,并未过于炽热,街道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她转头凝视着指尖细小的裂痕,忆起白硕的话语,不禁懊恼地捂住头,心中暗自思忖:果然不该如此冲动,如今寄居在这塑型果中,竟连这微末的妖力都不可施展。
塑型果历经五百年方得一果,白硕成仙后至打入下界四百余载都未舍得使用,此果若碎,恐惹白烁震怒。
棠郁在春桃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眼便望见王府门口不远处停着数辆虽低调但仍难掩其尊贵、装饰考究的马车。
今日淮王府气氛异常肃穆,四周仆从皆不见踪影。棠郁行至东路花园时,见数位身着大夫服饰者步履匆匆,怀抱药箱,其后紧跟着数名手提行李的丫鬟匆匆而过。
棠郁示意春桃上前询问。
“殿下腿疾毒素骤增,现已高烧昏迷,皇上特遣数名太医前来诊治……”
棠郁大惊,旋即匆匆赶去。
栖云殿,寝殿。
远松引棠郁入内,尚未靠近,她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此气非单纯的血腥,还夹杂着一丝不浅的妖气。
棠郁仅去过匡稷院,从未踏入过赵青霄的寝殿。因赵青霄平素多在书房,此乃她首次涉足其寝殿,与书房风格迥异。人常言书房可窥一人心性,那书房的雅致素净与此处大不相同,此间尽显主人的专横,亦展露其奢靡尊贵的身份。棠郁所关注的,是墙壁上悬挂的黑布,不知其中藏有何物,屡屡散发出令她极感不适的气息。
太医的助手正从床榻上不断取出沾满鲜血的布放入一旁的铜洗盆中,盆中清澈的水瞬间被染成猩红,一旁的太医正低头替赵青霄把着脉,一手持银针在火焰上烤着,那太医的花白胡子抖动着,眉头紧紧皱起。
相隔数步,血腥之气愈发浓烈,棠郁难以看清床榻上的人,眼底唯有那一块块染得猩红的布。
“王妃娘娘……”
棠郁抬手示意,不愿叨扰,她趋前几步,凝视着这一切。
此刻的赵青霄裤腿高高卷起,露出的小腿部分,肌肉紧绷,线条清晰,其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诡异的紫黑色纹路,如蔓藤般蔓延而上,且肉眼可见其蔓延速度不断加快,明明没有伤口,皮肤却迅速渗出血液,整个床榻已被染红大半。
他额头的碎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脸上,双眸紧闭,嘴唇已然呈现绛紫色,状况似乎甚是危急。
这怕是妖毒,并非太医所能涉足的领域。
她将一切尽收眼底,正欲转身,只闻身后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参见国师大人。”
棠郁有些木然地伫立原地,并未回头,一时间不知是该离去还是留在此处。
直至身前的太医起身向国师请安,棠郁依然保持着这副姿态,在外人眼中,倒似是对淮王关怀备至。
“微臣寒无渡,参见淮王妃。”
身后传来的声音,并非棠郁所预想的苍老之声,反倒颇为悦耳,却冰冷且毫无感情,棠郁略显僵硬地转过身,看清了眼前之人。
是人?亦或是仙?
他静立于华丽的百鸟绣金地衣之上,身着一袭素洁银丝白袍,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疏离感,使人不敢轻易靠近,仿若一缕清冷的月华,周身萦绕着淡雅的仙气。满头白发如银雪般垂至腰间,每一根发丝都仿佛被月光浸润过,闪烁着柔和的银光。
他眉若墨画,唯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似新凝的血珠,在这皎皎如玉的容颜上洇开,恰似雪地里落了朵灼灼山茶,教见者心头皆惊——原以为天下颜色尽在这副皮囊里失了光彩,偏这一点红意,偏要在素白宣纸上勾出半阙惊鸿。
寒无渡抬首,那双浅色眸子里似藏着岁月的沉淀,无数个春秋的轮回,却透着几分冷若冰霜的冷峻,眼眸深邃如渊,恰似千年寒冰,透着一丝超凡脱俗的清冷。
棠郁沉声道了句:“免礼。”
她自觉此刻的模样有些心虚之态。
寒无渡挥了挥手,示意在场众人退下。
棠郁强忍着逐渐加快的步伐,佯装镇定地离去,待行至无人处,便如逃一般匆匆离开了现场。
“早便告诫过你,莫要随意滥用术法,哎呀,我的塑型果啊!”
“你觉得他是否有所察觉?”
棠郁心生好奇,但方才见寒无渡神色并无异样,罢了,他八成与远松一般,是个不苟言笑之人……
“你也有所察觉,那屋内妖气甚浓,你这裂口想必散出的妖气不多,应当是被掩盖过去了。”
棠郁稍稍松了口气,像寒无渡这般人物,总给她一种话本中杀人不眨眼的感觉。
须得寻个时机,将这果子上的裂口修补妥当,方为稳妥。
张嬷嬷似乎知晓棠郁喜爱食用小点心,桌面上时常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糕点。棠郁吃着桌面上的糕点,忽地一怔,这味道与前些日子迥异,其做法口感与上次的桂花团子仿若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手持被咬了一口的雪白蒸糕,对着天空比划,竟与那月儿一般,皆是缺了一角。
酉时,棠郁前往栖云殿探视赵青霄。他的血已暂时止住,身体上的奇异纹路亦停止蔓延,然而人仍昏迷不醒,此刻其嘴唇苍白得吓人,仿佛遭受梦魇,口中正喃喃自语,眉头紧蹙。
棠郁伸手轻按他紧蹙的眉心,却未能揉开,反倒是愈蹙愈紧。她稍作迟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手指骨节分明,线条硬朗,指腹有着厚厚的茧略显粗糙,显然是久经磨砺的结果,这双手,曾在战场上浴血,每一寸肌肤都刻着岁月的痕迹。
此时他的温度与棠郁一般冰冷。她突然忆起白硕所言,人亡故便是失了温度,没了呼吸。
念及此处,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鼻息,有呼吸,那温热的气息缓缓拂过她的指尖,有些痒痒的。
那只手忽然紧紧攥起,棠郁看向他的脸,此刻的赵青霄眉头舒张,好似睡的还算安稳。
銮金山。
夜幕如墨,浓得化不开,将整座山笼罩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山间瘴气缭绕,似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周围的符纸被夜风吹的呼呼直响。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留下几缕苍白的光,勉强照亮了山间崎岖的小径。
山路崎岖,碎石嶙峋,枝叶繁茂,遮天蔽日,那些阴影在月光下扭曲变形,像是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随时准备扑向踏足此处的人。
一只朱红色的绣花鞋踏步而走,在接触到地面的时候,面前黑压压扭曲变形的树枝退出了一条宽大的道路,瘴气退散,露出蜿蜒的山路。
女子随手扯下一张粘贴的符纸,眉毛拧成一团,随后她瘪瘪嘴把符揉成团丢到了地上,在銮金山,这些劳什子对她毫无作用。
破旧的锈红色裙摆拖动,女子一头长发几乎坠地,她替背上的人整理好动作,继续背着她前行。
胸口处传来白硕那苍老的声音:“哎呦喂!小心点啊姑奶奶,收收您那蛮劲儿,别把它手臂拧断了啊喂!”
棠郁掏出铜镜,碧玉色的眸子带着遮不住的不耐烦,眉心淡淡的棠花印都被她蹙成了一团,但是碍于塑型果确实是她意气用事弄裂的,她呼了口气,道:“好了好了,别叨叨了,我会注意分寸的。”
神庙。
破败的庙宇在夜风中摇摇欲坠,断壁残垣间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庙门半掩,身边是两座雕刻的形态怪异的守门石,门板上刻着的符咒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几道裂缝,像是被某种力量撕裂,神庙建筑范围极大,不同于普通的神庙,这座神庙是围绕着一棵硕大的古树而建,树顶庞大颇有冲破云霄之势。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庙内蓝绿色昏暗的烛光忽明忽灭,大门被一阵寒风猛然推开,一瞬间神庙的数盏灯一排排齐刷刷亮起。
中央屹立的古树抖了抖,落了一地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