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设宴
大山公社是连山县最穷最远的一个公社,绣河村又是大山公社中最穷最偏僻的一个村。从县城出发的客车行至大山公社需两个多小时,到绣河村就不再通车了,但凡要去公社办事都只能步行。
下午学生放学时,风势稍减,但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周长祥带着陈辉和田广宁挨个教室转了一圈,催促贪玩的学生回家,并将学生忘记锁上的教室门锁好。最后,陈辉和田广宁把国旗降下,拿回了办公室。
临近傍晚时分,校园里渐渐安静下来。风停了,雪却越下越大。
伙房里清冷寂静,灶膛里尚未生火,水缸旁的水桶里盛着半桶已经洗净了的萝卜。
“学生都走了吗?教室的门窗都关好了?”张成元一边磨着菜刀,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山泉村的那三个学生走了吗?”
“走了,三个孩子一块儿的,我特意嘱咐了他们快回家。”听了张成元的问话,田广宁急忙说。
山泉村是绣河村的邻村,两者相距四五里路,是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
“赶紧动手,别傻站着。”张成元没有回应田广宁的话,干脆利落地吩咐道:“长祥和陈辉去王言路家取猪下货;广宁把两张桌子拼起来,多找几条凳子;佳兰先把大锅灶点着,过会儿把瓦盆里王会计送的鲢鱼炖了。”
陈辉瞧了瞧瓦盆里早已处理好的鲢鱼,大声说:“这鱼不小啊,校长真是咱的贴心人。”说着从水桶里扒拉出一个小点儿的萝卜,啃了一口,急忙走出伙房,追周长祥去了。
宋佳兰从灶旁的搭绳上取下套袖和青布围裙,在空中甩了几下,刚把围裙系在腰上,就叫嚷道:“张大校长的生活就是好,瞧瞧这围裙上的油点子。”
正向桶里舀水的张成元被宋佳兰的叫嚷惊愣了,待缓过神来后,咧嘴笑着说:“你这张嘴啊——。”
宋佳兰坐在灶口的矮凳上,用废纸点燃了苞米秸子。顿时,灶膛里火势旺盛起来,将她俊俏的脸庞映得通红。
伴随着苞米秸子在火中发出的噼啪声响,热气比赛似的从木锅盖缝里挤了出来。没过多久,伙房里便雾气弥漫,暖和了不少。
田广宁叼着烟头,来到伙房东南墙根,扒拉开苞米秸子,掀起半截油纸,铲了一铁锨东西端出来,接着弯腰捡起那些有些发黄却充满生气的香菜。
张成元依照宋佳兰的吩咐,将洗净的鱼切成小块。转眼间,盛满了大半个瓦盆。
宋佳兰往瓦盆里倒了几匙盐,叮嘱道:“把盐在鱼块上涂抹均匀,多翻动几遍。”说着,她又往盆里撒了些碎姜末和大把干花椒,最后还把张成元喝剩下的半瓶连山白干酒倒了进去。
宋佳兰把田广宁整理好的葱、姜、蒜和香菜,在菜板上仔细地切成碎末,同几个八角茴香一起盛放在盘子里。
校园里,没有一丝风。雪花肆意飘落,地面早已变成了洁白一片。
周长祥和陈辉抬着一个盖着湿包袱的瓦盆进了屋。
“还是屋里暖和啊,手都要冻掉了。”陈辉一边往手上呵着热气,一边夸张地说。
宋佳兰掀开湿包袱瞧了瞧,只见里面除了猪下货之外,还有一大块烩猪头肉。
“你估量着弄几个下酒菜吧,这些酒鬼肯定少不了要灌酒。最后,我把鱼炖了,大家喝鱼汤、吃煎饼。”宋佳兰转过身,对周长祥说道。
这话像是命令,又像是征求他的意见。
“行,我把猪下货搭配着辣椒炒四个菜,再炸一盘花生米。校长的橱柜里还有腌菜疙瘩和酱,加上烩猪头肉,能凑齐八个菜。”周长祥接过宋佳兰递过来的套袖和围裙,回应道。
宋佳兰往锅底下添了几根苞米秸子,又引燃了灶膛。
伙房内雾气袅袅升腾,人影穿梭。刺鼻的辣椒味与醇厚的酱香相互交织,在柔和的桔黄色灯光下,弥漫着家的温馨气息。
“长祥啊,叫弟妹培养得做个大厨不成问题。”张成元抽了口烟,看向忙碌的周长祥笑着说。
“嗯,开个饭店能应付得来。”田广宁瓮声回应。
宋佳兰歪头看了一眼陈辉,抿着嘴说:“那可得好好防着陈辉,不然会被他吃垮的。长祥那么重感情,肯定不好意思收他钱。”
“哎哟,大姐。还是您疼我,您这么一说,要是长祥真开了饭店,他肯定不会收我钱了。”陈辉狡黠地接过宋佳兰的话茬。
“你啊——真是茶壶砸了肚——光剩一张嘴了。”宋佳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便扭头看向正在炒菜的周长祥,眼中满是温柔。
“成元着实厉害,整得老天爷都疼你,雪都老厚了,一点风都不刮。”张超还没进屋,就嚷嚷道。
张成元起身的功夫,瞧见一个宽鼻大眼的高个男人猛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王杰生以及身形清瘦的王业发。
四角已磨得泛白的人造革黑皮包在王业发腋下十分显眼。
“张书记才是贵人呐!今日莅临寒舍,可谓蓬荜生辉。”张成元赶忙握住张超的手,文绉绉地说了一句,又拍了拍张超肩上的雪,引他在主宾位置坐下。
寒暄之际,陈辉将周长祥炒好的几个热菜端上了拼凑起来的饭桌:一盘辣椒炒猪肚,一盘溜猪肝,一盘麻辣猪肺;更诱人的是一大盆肥肠炖白菜。
漂浮着的花椒、香菜点缀在肥肠中间,红红的油汤浸润着白菜,散发着大肠独有的香味。
陈辉刚要在桌旁坐下,便听见宋佳兰嚷道:“陈辉,你把广宁切好的烩猪头肉、萝卜和酱、辣菜疙瘩分别盛在三个盘子里端过去。”
“好嘞——。”陈辉拖着长音应道,脸上的尴尬之色却难以掩饰。
宋佳兰看着停下手中活计的周长祥,柔声说:“你也去坐下吧,过会儿我把鱼炖上就好了。”
“不急。我烧火,你掌勺,先把鱼炖了。”说着,周长祥把锅里的废水舀进泔水桶,又将锅细细地洗刷了几遍。
周长祥坐在灶口的矮凳上,挑燃了灶膛里的苞米秸子。
宋佳兰戴上套袖,顺势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等锅底的残水蒸发干净后,便往锅底舀了几勺油,轻轻地划动了几圈。
锅热了,冒起缕缕油烟。宋佳兰将案板上的姜块、蒜片、葱花倒入大锅,又抓了一把干辣椒扔进去,顿时,香气在噼里啪啦声中弥漫了整个房间。
接着,宋佳兰将瓦盆里腌制着的鱼块一股脑地倒进锅里。霎时间,屋内热气升腾。隐约间,处处是宋佳兰曼妙的身姿。
待宋佳兰往锅里加完水,盖上木锅盖后,周长祥又在灶膛里多添了几把苞米秸子。
大火熊熊,舔着锅底。
“又炖鱼啦?好香啊!这肯定是宋佳兰做的。”张超抽动着鼻子,嘴角夸张地上翘。
周长祥看了看张成元两侧的张超和王杰生,说:“是的,佳兰可是咱村的炖鱼高手。王村长听说您要来,特意让王会计把鱼送来,张校长还亲自打下手呢。”说着,在空着的凳子上,挨着宋佳兰坐了。
张成元微微一笑:“还是长祥厉害,一句话把大家都夸了一遍。”
“嗯,这点确实如此,长祥是咱村的秀才。”等笑声落下后,王杰生补充道。
陈辉和田广宁的所有味觉器官都被调动起来,看着肥肠里的厚油,心里直痒痒,每一个毛孔都透露出急切的期盼。两人比赛似的打开了五瓶连山白干,把每个人面前的茶碗都斟满了酒。
“我的天,这一碗酒得有三两多吧。”王业发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说。
王业发虽好喝一壶,其实酒量不大,看到这个阵势,不由得打怵。
伙房外,雪花纷纷扬扬,下得正紧。
“下雪天正是喝酒天,感谢书记、村长和王会计莅临寒舍,对我们村小给予支持。”张成元端着酒碗环顾四周说道。
说完,他将酒碗倾斜,往地上倒了一点酒,算是祭奠,然后喝了一小口。王业发看了一眼张超,趁别人不注意往地上多倒了一些。
众人瞧见张超吃下一块猪肝,脸上露出极为享受的神情。见此,大家方才纷纷抄起筷子,对碗盘里的菜肴展开“进攻”。
宋佳兰为每个人都盛了一碗鱼,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使得每人都觉得自己碗中的鱼肉颇为可观,鱼汤的量也正合适。
主陪和副陪提完酒后,一碗酒下肚。王业发的脸犹如一块红布,也不再拘束,叼着烟杆头上的瓷烟嘴,美滋滋地抽着烟。没过多久,屋里便烟雾弥漫。
几个不抽烟的人小心翼翼地吃着鱼肉,唯恐被鱼刺卡住喉咙。
“佳兰做的饭就是美味。这鱼味道真鲜,肠味浓郁,太过瘾了。”张超嚼着肥肠说。
借着酒劲,陈辉和田广宁都痛快地敬了酒,众人喝得十分豪爽。
桌上气氛正热烈。宋佳兰端起水碗,干脆利落地说:“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感谢书记、村长和会计。”
“不行,这心不诚啊,得喝酒感谢。”王业发叫嚷起来,眼里闪烁着光亮。
陈辉和田广宁也跟着起哄道:“是啊,喝酒!你一下午可累坏了。”
看着他们起哄的模样,张成元指着陈辉和田广宁,朝着张超笑了起来。
张超端着酒碗,目光在宋佳兰的胸部短暂停留,嘴角上扬,带着几分促狭之意笑着说:“佳兰,倒点酒嘛,不然他们通不过,我们喝起来也没那个滋味呀。”说着,歪头看向张成元和王杰生。
无奈之下,宋佳兰从陈辉手中接过酒瓶,倒了一些酒。不过,宋佳兰耍了个小心眼,将张超的半碗酒添满了。
趁宋佳兰倒酒之际,张超又带着几分陶醉在她丰满的胸部瞄了两眼。
宋佳兰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猛地将小半碗酒倒进嘴里,顿时眼角涌出泪珠。在王业发的喝彩声中,宋佳兰痛苦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张超根本没想到宋佳兰会喝酒,无奈之下,也豪迈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顿时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火辣辣的。
腹内酒劲上涌,张超急忙喝了一口肥肠白菜汤,心中暗道:被这女人算计了。
张超抽了几口自己卷的旱烟,竭力保持清醒,盯着正兴奋的王业发说:“都把酒倒满,我来敬酒。”
待王业发脚步踉跄地回到座位,张超端起酒碗,又抽了口烟,说道:“绣河村的孩子能走出小山村,靠的不是我们,而是老师。今天机会难得,我代表全村老少爷们感谢张校长。干了!”说完,一仰头,酒碗见底。
“书记的酒量就是大,怪不得村长对你佩服得很。——能结识老哥您,实乃我的福分。”张成元饮尽碗中酒,适时地说道。
“有威望嘛——不敢奢望;但一起做事那是没得说。”张超抹了抹嘴,擦掉嘴角的酒渍说道。实际上,张超心里清楚,这是张成元在给自己戴高帽。
张超和王杰生在支部搭班子,在外人看来十分默契,其实两人少不了摩擦。王杰生小事不在乎,由着张超摆布,甚至挤兑,但大事上绝不含糊,丁是丁卯是卯。
“有威望那是自然。特别是对咱村孩子们上学的事,极其上心,这一点老少爷们都非常认可。”王杰生接过话茬,看着张成元将酒一饮而尽。这个插话恰似银针扎穴,封死了张超的嘴。
“今冬冷得早,教室里四处漏风,尤其是烤火用的炭块,也烧不了几天了。”张成元趁着张超无言之际,继续说:“我去找王村长,他说必须得老哥您发话,他做不了主啊——。”
“这个王杰生,净做好人,把我架在火上烤;要是我不同意,传出去绣河村的人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张超暗自思忖着,不经意间打了个酒嗝。
“你这狗日的,喝酒也偷奸摸滑。找时间把窗户封了,把炭块买了,可不能委屈了老师和娃们。”张超看了眼抹搭着眼皮的王业发,似乎将怨气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好办,保证——,领导满意。”王业发舌根发硬,答应地痛快。
听了张超的表态,王杰生抽了口烟说:“长祥啊,别光麻烦书记。庄里办的过年节目怎么弄来?”
“这个放心,校长早安排好了。保证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看到问题已经解决,又有先前张成元的沟通,周长祥看了一眼宋佳兰,爽快地表态。
因酒精的作用,灯光下的宋佳兰更加风韵,睫毛下春水汪汪的眼睛看得张超心猿意马。劝酒的高潮中,张超满足地摸了一把宋佳兰的手。
伙房内,酒精的浓烈气息与菜香、烟味完美交融,将气氛彻底推向高潮。
天色早已漆黑,但厚厚的雪映得地上铮明。
张超起身从搭绳上取下棉袄,裹在身上,说:“喝不动了,醉了,被佳兰灌醉了。”说着,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伙房。
王杰生向张成元摆了摆手,扶着周长祥一同走出伙房。
跟在后面的王业发顺手把案板上的半块猪肝塞进黑革包。
众人离去后,地上脚印杂乱。张成元挪到墙根,一边尿尿,一边转脸对着周长祥,舌根发硬地说:“王业发就是个邋遢鬼,你跟紧点。尽快落实封窗户和买炭块的事,别等张超回过味来再反悔。”
没过多久,地上的脚印被雪花填平。
在张成元和周长祥谈话的时候,宋佳兰领着陈辉和田广宁将桌子上的碗盘收拾干净。宋佳兰又烧了一小锅热水,装入暖壶。
借着雪地的亮光,四人各自回家。村小瞬间恢复了宁静。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