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庐二楼
“你怎么开门开得这么慢!”韩雬雯原来不免嗔怪,烟雾扑面而来,激得心绪激荡,“抽个烟至于这么久吗?我都敲了三回门了!”
“刚才在想事,没注意。”隆岚钟把韩雬雯迎进屋里,窗推得愈开,回身见女孩把玩具凑到桌上,耐下性子把书给收到柜里,“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中央好不容易批个假,多休息休息吧。”
韩雬雯并不理睬隆岚钟,反捻起桌上小板,“这个,你玩过没有?”
“七巧板?我在离霄的时候看别人玩过,就是拼图案嘛。仙乡这边好像没有这玩意吧?”
“这是我们家自己备的,攒了好几代呢,还是前阵子托骆爷爷请人从家里带过来的。”
“哦,挺好。”隆岚钟蔫在床上半躺半靠,还道是把孤零零一张椅子让出来,不曾想这妮子硬生生给他拽起,好歹给他推到了桌前椅上,“我对这玩意没兴趣。”
“你拼一拼,拼出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隆岚钟心里反复念着,手上却迟缓,搭在桌上用不上劲,只是指尖轻移小巧的板块。这盘七巧板比之当年离霄所见要精致短小许多,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乃至圆形、锥形等等应有尽有,他持着缭乱眼色,指触恣意移弄,盖下的皮质跃得生动,愁猢凌舞锐利的寒芒,与那对扬剑眉下的精光遥相呼应,点睛在中,游核在背,有力的隼翼奋飞翥空,惹一片飘零碎物奔走不休;绒羽勾勒,引得斑斓闪烁,其上无论月飞如银、阳忽如炽,都挡不住上下翔游。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拼得这么灵动的鹰,像画出来的。”
“并不一定是拼得像实物,可能是它比较符合我们心里那副模样,”隆岚钟收起指端,不禁吟咏,“素练起风霜,苍鹰画作殊。耸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这是岚钟哥的诗?”
“不,这是杜子美的,就像墙上那首是陈维崧的。”
“墙上的?”
隆岚钟指端恍惚,却把浮游的碎板转而放到框底,衬着喃喃底色,“于日则击凡鸟,于月则思狡兔。”
“完全听不懂。我真觉得,你和邱幼璇想的东西、追求的事,就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你们两个隔得太远了,一个世界根本容不下。”
“我追求的事......”隆岚钟手面摩挲柜上雕镂,隔着厚重的木面,熟悉的温度清晰到底,这股清香当然不沾浓艳,也非淡雅,无论水浸尘染,都知它体色依故。
“我没有完全弄清楚是什么。我就是知道一定很大,大到我们——和邱幼璇都无法理解。邱幼璇只管朝着复仇走,可是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要......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
“汤心练和柳惜时两个人气得不行,他们恨不得把邱幼璇给撕了。相比之下,你就像个没事人。”
“在莽荒的采集、狩猎时期,没有剩下什么线索,但从人类发展农业伊始,以固定的住处作为居所,氏族、部落这个小社会就是以家庭为单元或者说骨架支撑起来的——不管这个家庭形式是否稳固、是否具体,在原始时期,家庭主要是繁衍形式的表示,在私有财产出现之后,家庭作为私有财产的持有单元和经济的生产单元,搭建起一个稳固的形式,一对一的对偶婚成为普遍现象。社会要保证自身的生存基础:就是这个形式不断改变的繁衍、经济单元,所以不说鼓励血亲复仇,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血亲复仇至少是合理甚至合法的。雬雯,对你来说,家庭意味着什么?”
韩雬雯如箭穿心,那话锋仍然凌厉,手心略感湿润,伫在僵硬包裹的体形里动弹不得,“你给了我宝贵的怀表。”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你在家庭中间感受到的是什么?”
“爹娘很爱护我,我过得很快乐......我很想他们,就这样……”
“工力代替人力,科技增补天气,人类不再需要家庭和人力来支持农业生产,原子化的个人汇入茫茫的社会生产大潮,每个个人都是一个经济单位,除却战略安全和底线生产安全的考虑,繁衍在家庭层面已无意义,家庭背后再也没有促它实现的经济推手。人类自由了?人类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自由,在个人参与的公民时代,血亲复仇是绝不容许的。”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一个人类历史上存在过的工业时代——后面的无质时代可能更进一步,至今关于那个时代的残本还很多。我们一起见证过武衡城所,我想这一点你不会怀疑。”
“我不怀疑——没有家庭,我们最后能在哪里找到归宿呢?”韩雬雯追得急切,她不知道这男人身后不是死胡同,只是个昏暗的拐角。
“你需要这样一个归宿,你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家庭,可是我们现在不是来讨论这个的,”隆岚钟靠坐窗前,半身披着污渍,倒显映了散入的辉光,“生理、经济这些东西一直鞭抽着我们走,我说着听着,走得一瘸一拐。可惜任谁也想不到,紫烟山是个脱离常理的地方,哪怕是隆冬我也要长开漫山遍野的红叶,初春我就要比别人绿得早一些。它听惯八方来音,看遍鸟兽虫鳞,它还是我行我素。对我来说,复仇太无聊了,复仇背后有什么?仅仅是父亲被杀这么一个事实?杀戮牵涉着什么?无论是血亲、挚友还是爱人,我都要弄清楚背后的牵涉。”
“充满理性或许不错,活下去就不会无聊吗?”
“岚钟可太有意思了,一点不会无聊!”门后呼喊惊人,突然窜入却无犹疑,“‘所有人都能自由选择和全面发展’,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岚钟的原话我永远忘不了,我只需要这句话。”
“我不清楚为别人上刀山、下火海是什么感觉,但是现在,我愿意跟着隆队做事。”
隆岚钟轻捶柳惜时胸膛,看向露齿的汤心练,终于掩不住笑意,“我只为自己的理想而活,一个追求终生的信仰就是我活着的一口气。我们紫烟寨人都是这样的,心练,你是最清楚的,不是么?”
“跟着隆哥,什么地方咱都不怕,咱们在扶济区已经走过一遭了。”汤心练春风得意。
“平波清有消息了?”
甲丘乐享受着聚光灯下的表演,重重颔首,“我们的一举一动中央和军事部其他人都不知道,平波清明天一大早就会拿着你给的特许证借口下山,他说只要有你在,卫营会行动无阻,可以随时进驻仙乡。”
“我要是动摇了,还怎么给向锦依做表率?”隆岚钟下意识拂拭腰间沉甸甸的金属环,“如果是值得认可的,陌生人的目标我也会倾力支持。而一个为了莫名其妙的私仇背叛生死与共同伴的人,无论如何变幻,也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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