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巳时
男人默然洒扫驿亭,毫不理会一路招呼会长的下人,他过去是不爱用竹扫帚的,分叉太过、底端太硬都是问题,而今方知晓,天远地坚,还要有些岔硬才好。
“你们这边的环境搞得很好啊,这个后生很会编排。”老者步着汤家父女的后尘,脚步移得不缓不急,汤忆春臂环里放出明珠玉手,任小鸟飞去,却并不上前去迎。在堡里四处游走,本是彭老爷子三四十年来的习惯,刘冀时代遗留的老人,眼看着凋零将尽了。
“彭老爷子过誉了。”男人淡淡答过,环视四下院落,不免咂嘴,唤得从者把丛上黑色扫在草里,“那是什么东西?”
“管爷,好像是烧成灰的薄纸片。”从人撇下扫帚,手搓黑灰,染个遍指脏。
男人应付一声,自不抬头,仍旧自在洒扫,闻得脚步散乱,料是人马皆至,正是早会时节。众等与彭栋一一寒暄,汤汉维径登阶入室,就在这恢宏大堂率先跪坐。
玲珑屏风之后,别有异香独处,眼观动静,耳接来风,待众人一一坐下,有个高个顶在屏风边沿,那是兼着记事的戴秋君。
“我们已经谈......”
“会长,老东西还在这里,我们不等等吗?”
“彭老爷子在不在都无所谓,人家压根不关心我们的事,”汤汉维瞥过口阔的男人,危坐而起,“嘴巴放干净点,别把这边干干净净的给弄脏了。”
那人讪讪答应,落得空气清冷,都披上毛皮,这是红叶的独特景致,过不两天,到北州鹅绒、棉絮过来,听得如冬日新造一个贴身暖阳,坐靠不愁。
老人孤寂失在眼角,汤汉维嘬口杯中参汤,脾性新沁,“我们破局所在就是隆岚钟公,倚仗着他把牛摸鱼给扳倒,我们控制不了他,把他扶上宝座也是大功一件。”
“会长选定隆岚钟,是有层层的考虑的,隆岚钟在紫烟军威望很高,用他来取代牛摸鱼,紫烟军不会翻起多大的浪花。之后我们协助隆岚钟再慢慢把紫烟军的要人换成心腹。”
“紫委会怎么办?”戴秋君手上嘴里停不得片刻。
“紫委会好对付,只要紫烟军在隆岚钟手里,再弄个红委会、金委会都不在话下。”
“先不说隆岚钟会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站到我们这边,让郡军入主郡西是万全之策,紫烟军根本不是郡军的对手,就算损一点利,总比活不下去要好。”
“小戴,”汤汉维稍稍抬手,掌中和着一片回声,“你太高看弓家了。牛摸鱼还只要查抄快乐水,要是落到弓许众手里,你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会长为什么这么厌恶弓许众?安家在红叶城这么多年,也还过得去,是否不必太过排斥郡军介入?”
“小戴,你不懂的,”汤汉维与在座众人相视而笑,“当年我在红叶城做过生意,弓许众表面上和和气气的,还鼓励我们多和外面行商,等我们生意稍有起色,就编出个开设赌场的罪名把我给送进去了,出来一看家里连个锅碗瓢盆都没落下,就差把墙连基撬了。”
众人笑得自在,汤汉维却苦涩,“哪个不知道,弓家自己就有地下钱庄?他只把你看作待宰的肥羊,只等时机一到就把你血都给放空。只是可怜跟我合伙那老伙计,脑子一犟冲到河里,连个尸骨都没捞上来。我就这么跑到郡西来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们如果小瞧弓许众,就等着被吃得渣都不剩吧。”
“就算如此,还有两个不确定的点:一个是怎么让隆岚钟甘冒风险帮我们,一个是怎么保证隆岚钟能扳倒牛摸鱼,可别忘了,隆岚钟有再大的神通也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
“有志不在年高,有心不在年少啊,”汤汉维步顿殿口,手悬东北,“你们别忘了,就在三个月之前,就在你们眼前的这座仙乡镇,隆岚钟逼迫荣默就范,让阎顺才率领镇军临阵倒戈,使伏丘原上的伏丘帮腹背受敌,溃不成军,毫不夸张地说,偌大的仙乡,这么一座伟岸的丰碑,正是隆岚钟一手一脚打下来的。当年紫烟寨参战红薪联和河央之争,有个青年和现在第一师的宫又术指挥下军三百多人依托地形,顶住河央三个旅15个昼夜的疯狂进攻,功成之后,他却不受一赏一爵,你们觉得他是谁?”
沉默掩盖不过众人的相视惊诧。汤汉维失了启口的兴致,唤下人端来参汤一饮而尽。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怎么让隆岚钟站到我们这边来......”女人说得清细,如丝缕拨得众人心痒难耐。
“差不多了,”汤汉维并不擅长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他是个喜好流体多过固态的人,“我们新交的朋友给我们送大礼来了。”
“汤会长,这份大礼分量可不轻啊,我看比平波清的分量要重一点。”马济携着女孩,一人兼着扁担一头,直提个马槽大的竹篮子摇摇晃晃来到殿下,“重得快把扁担给压塌了,要不是就门口到偏堂这一段路,就得直接上背了。”
“你们路上有没有给别人看到?”
“你就放心吧,我们做事百无一失。幼璇和这女人是一路走南边的偏径过来的,没遇上什么人,快到堡口我们就用麻袋套了,现在也不知道醒没醒,幼璇不熟练,下手可能重了点。”
汤汉维眼瞅竹篮里略无声息,心下一沉,忙让下人将竹篮小心抬上阶来,翻转套口,那银锐竟惊得他一个踉跄。
“温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汤汉维推开来扶的众人,暗叹这女人龙马精神,作不出些许愁喜。
“幼璇,这就是你想要的?”温玉妆并不理会篮边的男人,心思全在持剑的邱幼璇身上。
“我只要杀死平波清,你们帮不了我。”
汤汉维命人把温玉妆自麻袋里托出,不敢松开手脚,只招徕待命已久的院里医官检查上下,确认完好无伤,才道尘埃落定,“马朋友,你们想要尽快除掉平波清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会尽力而为。”
“你们蛇鼠一窝勾搭在一起,只是为了杀一个平波清?”
“我们要十成的把握、保证,汤会长,我们必须提着平波清的脑袋回去复命。”
“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大的郡西,以平波清的身手,保不齐就给跑了。就是没跑了——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汤汉维目在银剑之上,脚游重帘之间,“隆公不肯对平波清下手,那我们也得顺从。这件事,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你要出尔反尔?”
“马朋友,我可从来没有答应你一定除掉平波清!”汤汉维在哗然中急退,帷幕之后金甲辉出,将拔剑抽枪的马济重重包围。
“你想卸磨杀驴?”
“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最讲的是个和气生财。事成之后,不论有没有人头,金银珠宝斤称奉上,就是没有人头,这些宝物也够交差了。”
马济动鼻切齿,兵士矛戈显锋,却见这男人一把夺过女孩手中长剑,霎时两处哐啷,一起落地,才知自来缴械。
“马兄弟,这就对了,凡事不要太一根筋。”戴秋君拾起地上双剑,反为两人收入剑鞘。
“该谈谈正事了,”汤汉维指示兵士将马、邱两人请到一旁凳上坐下,自和软垫支住的温玉妆说话,“温姑娘,我知道你和隆公关系不错,我们用这样无礼的手段请你过来,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万万不要见怪。”
汤汉维刻意顿了一顿,确处这女人心思并不在此,“老朽行商多年,交易见得不少,利害轻重看得清白,要是手里没点筹码,人家是根本不会拿你当回事的。我看,隆公的天秤上,一边放个温姑娘,一边放个紫委会,孰轻孰重还不好说——但就是我们岐黄联合会这么一根小小的稻草,到底还能压死紫委会这么大一头骆驼。”
隆岚钟在黑板上比划出歪折的河曲,默不用言,在座学员各自谙熟于心,“依托河流防线看来固然稳固,总不是万全之策。轩延河东西宽隔平均不过十三丈,最窄处不足十一丈,敌人肯定会选择从此渡河,这样我们就必须抽调大量兵力承受暴露在敌军火炮射程下的危险。”
“把他们放过来正面放开了打不就行了?拼刺刀咱们怕过哪个?”
“打仗不能靠硬来啊,就是正面拼赢了,我们四面都有强敌环伺,大损失我们是接受不了的,更不该把自己的宝贝军士送到战场上白刃对枪炮。”
“各位学员,还没到自由讨论的时间,不要交头接耳!”隆岚钟竹棒敲得咚咚响,掌里却没握稳,难得捡拾,索性一脚踢到角落,“从现在起,我们要把土工作业视作重中之重,把百分之五十的军事精力放在土工上。越桑的专家钟佐算算也快到了,在钟专家来之前这段时间,大家可以自由结成小组讨论,拿出自己的方案。全衷学员当年在率领抗击河央两个旅的进攻时,就构建过简单的工事,是比较有心得的,各位可以多和全衷学员交流经验。”
后排的牛摸鱼听得津津有味,桌面指端勾勒凌乱,那与其说是深固的壕堑,不如说是混战难舍的雄兵。耳旁的轻语将他拉回无聊的现实,台上的高亢更引他入神。
“这会是我们军事部办的第一个全院比赛,每个小组最多不超过七人,要在规定时间内向我提交土工作业构想,其他的规则我会发布在公告栏。评分最高的三组会获得表彰和奖励,还能吃一顿饱的牛肉粉条!”
“这不得先下手为强?老全,诶,老全,咱们这顿牛肉粉条可全在你身上了啊!”
“哎!几位大帅,这就是你们不厚道了,你们搅在一起,咱们剩下的还玩不玩啊?一组最多一个师长,说好了!”
“谁他娘的跟你说好了?老子还想饱饱干一顿牛肉粉丝呢!”
牛摸鱼受着热烈捧腹大笑,还是不情不愿跟着信使出了门,偏走到僻静处楼栋远了才停脚,“什么紧急密信啊?扫老子兴致,要不紧急老子给你屁股踹肿喽!”
“首委,确实是紧急密信,卜委员让我快马加鞭拿着他的通行证送上来的!”
牛摸鱼拉开布袋,抖平布面,上书工整简短两行,“温、邱私会岐黄会,隆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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