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宅院为夏府,夏青候便是老爷的名讳,身材清瘦中量,眉眼里全是一幅清冷的书生之气。原先夏府祖上是闻名江南的绸缎大商,家中不少老仆都是旧仆子嗣,听他们说来,原先的夏宅比如今要大上许多,繁华盛极大有敌国之势,可世上万般大多都是不尽人意的。夏家似有魔咒一般,无论娶了多少房妻妾,子嗣唯有一个,即便偶有产子的,不是女子便易早夭。
待到祖父这辈便只剩祖父一个独苗,自幼便更为娇惯,长大后的祖父不爱铺宅管理,偏爱游山水、会文客,待曾祖不支、祖父持掌家业时早已因经营不善而家道衰落了。常言道,从奢入俭难,夏家人早已奢靡成习,只能坐吃山空。而祖父膝下也只有夏青候一个独子,虽娶过两房妾侍也并无所出,江南这片渐渐开始传出谣言说夏家祖先将福祉都用尽了,以至夏家不仅家道中落,甚至香火只能单传。
夏青候自懂事后便愈发像极了祖父,对于重拾家业毫无兴趣,只对文才书籍极其认真,祖父见此也不横加阻拦,更是乐此不疲地将他送至京师跟着名家大师学习,不知又费了多少银钱。夏青候倒是不负祖父寄望,专研学习,年少便名动京师。当年夏青候文采绝冠京城,闺阁小姐一个个都捧着他的诗词念读,即便未曾谋过面,却被一群少女仰慕倾心,虽出身商贾但在京师少年才俊中倒是风采不凡,本该是一片大好前程。
只是可惜,十九岁时,夏青候遇到了林音黛。那年林音黛不过刚满十六,身出名门,善音律,不施粉黛倾国色,父亲乃是当朝大理寺卿,自十三岁起登门结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如此的可人儿,前尘礼佛,而夏青候也正因考取了功名而上山还愿。那寺里,也立着一棵硕大无比的梧桐树,夏青候立于树下与刚从佛堂出门的林音黛相遇对视,一个眉眼清澈流转,一个明眸波光粼粼,只此一眼,便拉开了两人纠缠一生的序幕。
因着这一见倾心的爱慕,这两人的故事便落入了俗套。高墙深院,纸鸢传信,一番情意便在诗信来往中渐渐升温。但大家千金爱上落魄书生依稀大多是类似下场,信笺被察觉,这段感情便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被阻止。林大人为林音黛定下的婚约被娘亲以死回绝,那刀尖都已没入了脖颈,幸好未伤及血脉要害及时医治才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自此林音黛的脖子上便留下了一道粉色的印痕。如此刚烈的女儿、如此决绝的反抗不仅让林大人庞然大怒,也让林府蒙了羞。自此,林音黛被遣出府邸,断绝关系,也算了成全了当时那对苦命鸳鸯。
虽然林府做得如此决绝,一时之间“教女无方”“私定终身”的流言还是在京师内四起,而夏青候的仕途自然也就断送无疑了,世族大家有女儿者无一不厌恶这种暗通款曲之徒。林氏夫妇虽憎恶女儿行径,却仍不忍将女儿逼入绝境,林大人动用了关系,还是为夏青候谋了份主簿文职让他荣归故乡,官职虽小但也算谋得了一份官差,不算是负了这么多年的苦读,甚是能遂了夏青候一生只爱文墨的心愿。林音黛嫁入夏府,一双素手便开始了操持家事、服侍公婆,为数不多的嫁妆全然填进夏府银库以维持生计。
夏家虽然家道中落,商铺全然一间间卖掉,唯剩下郊外几十亩的田地租赁,却依旧硬生生守着一份祖宅,还有前院后院的家仆若干。夏宅是个五进五出的宅子,还有配着东西厢房,从正宅连着东西厢房的两处风景别致的园林,一边是一汪荷潭碧波荡漾,一边是竹林幽幽小径,每一处便都是需要银钱维护,林音黛也就此苦苦支撑了四五年,日子过得甚是艰难清苦。
待夏家祖父去世以后,林音黛便遣散了不少的丫头小厮,很多事情都开始亲力亲为,而夏青候从不过问府中之事,一心只埋在诗书之间,除了偶尔公务便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自林音黛生下夏晚春,日夜里照顾着,夏青候便更加自得清闲,常常晚间便直接宿在了书房,两人之间的甜蜜便不复以往,只剩下家宅内的细碎小事。
幼时的夏晚春见惯了娘亲的辛苦,时常心疼,不免抱怨。林音黛只是开导女儿,说夫为妻纲,女子照料家庭本就是应当的。可夏晚春听着却不以为意,时常会为了替娘亲泄愤,溜进书房里,不是在画作上挥洒了墨水星子,便是将书架上的书简册子乱摆上一通,坐等着夏青候发现了勃然大怒。可每每如此,夏青候不过蹙起眉头地看着,好似连批评都是浪费口舌,只是在与林音黛说起,只评价晚春天性顽劣,得多加管教,莫要闯出什么大祸。
自此,夏晚春常常被关于家中,不论是佳节灯会还是热闹集市,便很少能看上一眼。可即便如此,夏晚春的性子也还是如此,小祸常犯,屡禁不止。夏晚春知道,那些事她就是故意的,只是想博父亲一笑,甚至多看她一眼。夏晚春最受不住的便是父亲对她清冷的模样,似乎她便是透明的空气,他丝毫都瞧她不见。
夏家如今香火单传,而林音黛自生了晚春之后便没了动静,嬷嬷也找过各种方子都未曾奏效。唯一值得庆幸的,夏青候对再纳房小妾的建议从未点头,推说道祖父也曾纳过几房小妾也依旧无所出,大概是命格如此的原因。逆天而行才导致祖父与祖母以及几房姨娘都未能长寿。听了这番说辞,他人也就放弃了劝他纳妾的想法。
林音黛每每思及此,常常懊恼自己不争气,对家中之事愈发上心操劳了。晚春却一直不能明白,这无后之责怎么总怪罪女子的肚子不争气呢?这七出之条,为何首冲的便是无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