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延昌殿,张皇后对游金安交代了几句,与范昭仪快速向宣华苑西走去,游金安则奔向宣华苑北边。
迎仙宫、延昌殿,所在之处叫作宣华苑。宣华苑延袤十里,范围很大,百姓入苑赏玩的地方与太后寿宴所在的地方,并不在同一片区域。
此刻迎仙宫午宴已结束,皇上侍奉太后在宣华苑北欣赏戏曲,刚坐下不久。台上杂艺人表演唐戏《康老子》,滑稽有趣,太后与众臣们看了都捧腹大笑。
皇上对戏有所触动,便问李昊:“李爱卿,可知此曲所出?”
李昊坐在皇上身后位置,他左右顾了下:“这……臣不知。”
“徐光溥,你可知此曲所出?”皇上又问李昊旁边的左相。
同样是宰相,一个唤作爱卿,一个直呼姓名。
对于此间意味,徐光溥显得很淡然,答道:“康老而无子,故制此曲。”
皇上微微点头。
这时,游金安已到宣华苑北,出现在皇上跟前,禀道:“长皇子在西球场打球,太常寺卿周大人之子坠马,皇上过去看看为好。”
游金安不带任何神色,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事情,没有作半点修饰。
如果仅仅是朝臣之子坠马,这等小事是不会来禀报的,皇上心中必然清楚,其他听到的人也无不清楚。
皇上侧身看向不远处,为长皇子预设的座位正空空如也,登时脸色大变,他勉强控制怒气,对太后道:“母后,允儿臣去看看就来”,又谓左右宰相:“你们在此陪好太后。”
能够听到游金安说话的,都是看戏的前面几排大官。太常寺卿周善身为三品大员,自然也听晓了其事,他惶惶不安地,跟随皇上往西球场而去。
皇上年轻时也好打球,乃至隆冬酷暑都不休歇,只是当今年逾四十,体胖不便,才放弃了打球。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马球在大蜀得以风行,跟他爱好不无关系。从这一点来说,皇子爱打马球,他自然不会制止,但在陪太后赏戏时偷偷溜走,还打伤了别人,即为他所不能容。
马球场内,周宽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太医已用医布将他面部遮盖,他衣裳上的斑斑血迹赫然醒目。
长皇子正试图离开球场,被张皇后喝令阻止,见到疾步赶来的皇上,与陪同打马球的伙伴们纷纷拜伏在地。
周善箭步扑上前,扯下儿子面上医布,顿时就晕摊在地。
只见周宽眉骨间一块血洞,半个拳头大小,未知其深,能见白骨碎裂,森森可怕,血洞周围血流涌出,已经半干,但也流得面目全非——若不是被在场人指认,恐怕他父亲也未必能辨认。
梁守珍以袖掩面,不忍直视。
范昭仪脸上一抹快意一闪而过,但迅速归为平淡,没有被人察觉。
大家又把目光集中在周善身上,晕厥倒地的周善在太医的帮助下很快苏醒,他扑在儿子身上呼天抢地。
“不就是打球吗,输赢有那么重要吗!长皇子竟如此暴戾,将人一杆子打死。”张皇后一脸哭丧,暗怀心思地说,“没了生母的孩子,确实就少了约束,恣意妄为的,我这做母后的也管不住。”
按张皇后的说法,周宽并非死于坠马,而是长皇子为争赢球将其打死的,若真如此,内情也算大白了。
张皇后话中还刻意给皇上留下印象——长皇子暴戾是因为没了生母,这一条对二皇子有利,是帮范昭仪说的;至于她提到自己的责任却不怕皇上怪罪,那便说她若作为母后有责任,皇上的责任又岂不更大。
再说长皇子孟玄喆,或许真因生母早逝的缘故,从小教养不足,生性顽劣,时常惹是生非。就如较近的两件事情,一次是狩猎归来,放马去吃路旁麦苗,践踏一大片麦田,人被当地乡绅给捆了起来;一次在城里吃饭,嫌小伙计服务不周,与老板发生争执,竟一把火给人家酒楼烧了,后面也被京兆府查出。好在长皇子每次犯事都没敢暴露身份,皇上才未对他进行重处。
对于这个不争气的皇子,皇上是管都不想管,每次一提到长皇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以致于长皇子如今二十一岁了,却连个王爷封号也未曾获得。
皇上脸面铁青,盯向趴伏在地的长皇子,问道:“玄喆,到底怎么回事?”
长皇子垂首向地,全身瑟瑟发抖,因为极其恐惧,说话吞吞吐吐:“儿臣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他,儿臣不是……不是故意的。”
人骑在马上打球,马球在地,人手持杆击球时,杆头离马背尚远,即使铲球扬起球杆,杆头也不会高过人头,是不是故意一想便知。
一阵轻风吹过来,夹着球场上沙尘,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迎面,有种令人作呕的感受。
众人皆是掩鼻,皇上却安之若素:“这么说,是你撞到了周宽,他坠马摔亡?”
长皇子还算机灵,顺皇上话回道:“是!当时两队争夺激烈,场上混乱不堪,沙尘又起,根本看不清人。好像是有过碰撞,也有可能是被他人撞倒。”他偷偷地将带血的球杆掩到服下。
长皇子的话实在说过了头,为清洗自己的罪责,竟想将责任推到他人身上。
几个打球的伙伴听了,顿时抬头张望了下,又才埋下了头。
张皇后不满,抢辩道:“胡说,明明是……”话还未出口,却惹来皇上怒目一瞥,便立刻哑言。
张皇后并非聪明之人,说话总是无所顾忌。
在场打球的青年尽是贵门子弟,平时骄纵惯了,若按长皇子所言惩罚他们,势必会引来喊冤叫屈,到时候不好收场。
皇上不是愚人,当场宣道:“长皇子球场误撞周宽,致其意外摔亡,虽属无意,但作为组织者,未能做好防范,亦当有责。责令长皇子今后不准踏入球场,未经朕许可,也不准在任何地方打球。”
皇子对长皇子并无好感,与其说他袒护长皇子,不如说是为顾及皇家颜面。对于长皇子犯下的事,他内心是一点都不想容忍,就说现在,他连打死长皇子的心都有。
皇上接着宣道:“周善丧失爱子,作为抚恤,朝廷给予上等赗赙,授其妻三品诰命夫人,追赠其子周宽为员外郎。”
上等赗赙,是一品王公家里死人,才会得到的恩遇,皇上以此作为抚恤,算是作了最大补偿。
周善带着哭腔谢了皇恩。
周宽是周善的独子,年龄才十六岁,一向被周善视为心肝、周家的命脉。赗赙再好,又怎么比得上儿子,丧子之痛,又岂是抚恤能够补偿的。
爱子已死这样的事实,周善实在无法接受。
太后寿辰日,发生如此不吉利之事,皇上不得不下令,命道:“今日西球场之事,禁止向外宣扬,更不得向太后提及,都听到了吗?”
在场众人,一并听命。
处理好西球场的事件,皇上返还宣华苑,李太后问及此事,皇上只说太常寺卿之子摔马昏厥,已被太医救醒,此事被他一言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