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花重芙蓉城 > 第46章 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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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日间总是短促,申时刚过,暮色就已来临。

宣华苑戏曲结束后,观看表演的百官和入苑赏玩的百姓们,在侍卫司维护下次序井然地出了苑去。

苍鸾宫。

费蓉儿刚从昏睡中醒来——她已经大睡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以前,就在张皇后离开延昌殿不久,在刘淑妃散席的提议下,众妃嫔们也就相继散了,她也随之离席返回了苍鸾宫。

她口渴不已,笉卉为她倒了茶,她却要了碗冷水喝下。

知道她醒来,外边的采萧与采艾也进了屋来。

采萧一进门便吼道:“这个张皇后实在可恶,居然想利用太后宴席灌醉你,要不是西球场那边出了点事情,今天你就惨了,我说啊……”

“采萧,”她刚解了渴,头仍晕乎乎的,一听采萧说话大声高气,只感觉大脑皮层几近涨裂,她扶额轻斥道,“事情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你安静一些。”

费蓉儿上午去迎仙宫,是由笉卉服侍的,回来之后,采萧知道了经过,便一直替她鸣不平,刚刚本想骂几句话解气,却遭呵斥,心下憋屈,将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

采艾则体贴许多,走近主子身边,忧切地问:“娘娘,头很疼吗?”

“嗯。”

“我去打盆热水来,用热毛巾敷一下吧。”

采艾随即转身出门,采萧也趁机跟了出去。

“等下娘娘您敷过脸,让奴婢为您按摩吧。给您按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笉卉靠了近来,面上露出信心之色,微笑说道,“试试吧!”

“那要怎么按?”

“您之前已经睡过了,得先洗个热水脸,让面部血流通畅。再躺到长榻上,奴婢为您揉按头部各个穴位,消除积血瘀肿,使经络得以舒缓,最后再用热毛巾敷一阵,差不多就会头清目明,自然就舒服了。”

采艾很快打来了热水,但这一次却不见采萧,估计是独自回房生闷气去了。

费蓉儿依照笉卉的方法,用热毛巾洗了脸,躺到铺有褥垫的长榻,盖上一张薄被,浅闭清眸,只待笉卉按摩解痛。

采艾听说要按摩,站在一旁,说是要跟着学一学。

笉卉指法灵巧,力度得当,刚一触到头皮,让人疼痛就缓解了一半,仿佛拥有一双魔手似的。

费蓉儿动问:“在宫中学的吗,谁教你的?”

“以前在紫凰宫服侍时,一位公公教我的,我练习了好久,但始终没有技巧,欠缺他那种纯熟。大概因为手出过状况,不是那么灵活,不怎么好使。”

经笉卉这么一按,费蓉儿感觉浑身都舒服自在,明明很享受,并无任何异样:“那是你自认为的吧,老是想到你的手出过状况就以为技不如人,依我看,真的恰到好处。”

“娘娘过奖了。奴婢自打十年前摔伤了右肩,因为医治不及时,手筋没恢复好手指不灵便,有时还会突然无力,都不敢单独用右手拿重物,这宫中哪一样器物不贵重,生怕就脱了手。”

摔伤右肩?十年前?

费蓉儿似乎想起了什么。

此刻她的头脑已没有了痛感,反应灵便了许多,忽然顿悟:“你以前姓什么?名叫什么?你认识俞朝露吗?你是不是叫俞夕霜?是不是?”蓦地,从榻上侧身下来,拉着笉卉的手,连忙追问。

笉卉受惊不小,呆愣了片刻,方才点头:“回娘娘的话,俞夕霜是奴婢入宫前的名字,俞朝露是奴婢的亲姐姐,娘娘如何知晓?”

得到肯定的回答,费蓉儿终于喜逐颜开——她自入宫为妃以来,心中一直阴郁围绕,几乎看不到笑容,这一次,也是她第一次由衷的欣喜。

欣喜之余,她将在教坊时所遇俞色长,俞色长经千辛万苦寻妹之事,合盘告之。

笉卉显得不可思议,她激动万分,跪谢之后,口中还不住地念道:“谢娘娘,谢娘娘……”

采艾情绪也明显受到感染,特别是看到主子脸上的笑容,喜悦油然而生,相信笉卉已经迫不及待见到自己姐姐,她请示道:“要不我去唤俞色长来?”

是时,酉时未过,还不算太晚,费蓉儿点头道:“快去吧。”

后妃不能随意出宫,相比而言,下人则要容易许多,只得主子同意便是。

采艾马不停蹄地到了教坊,将好消息告知俞色长,将处于惊喜中的俞色长领到苍鸾宫,来回不到半个时辰。

俞色长匆忙赶到,先给昔日的教坊姐妹,如今的慧妃行了礼。

起身到了与亲妹妹相望时,两姐妹竟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俞色长才发声喊出“妹妹”,在笉卉回叫“姐姐”声中,两姐妹相认,相拥而泣。

见此场面,费蓉儿和采艾也为之动容,粉泪湿了阑干,有喜悦,也有感动。

室内烧着地火炉,暖气充斥着整个屋子,丝毫不觉得寒冷,采萧不知情已回房早眠,独留四人在房中啜泣。

俞色长终于止泣说话:“妹妹变化真大啊,长高了许多,比小时候更嫽俏,放在人群当中,我一眼还认不出来。”

“毕竟十年过去了,我那时还小呢。”笉卉作为妹妹,一向举止大方的她,在姐姐跟前时,竟也带着一丝娇颜,说道,“姐姐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跟十年前一样貌美。若是你以前进宫演奏时我有幸撞见,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约是缺少那份运气吧,不过现在能见到你,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俞色长展颜道:“这要归功于得遇慧妃娘娘,娘娘是天上神仙,我们正是托了娘娘的福。”

俞色长说罢,拉着笉卉,再次给费蓉儿扣头谢恩。

主仆推谢让礼,一阵有说有笑。

激动之情总算平复,俞色长不禁问妹妹:“十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到了宫里,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十年前,两姐妹在涪州失散,姐姐怀疑是为妹妹治伤的游医拐走了妹妹,事情是否真的如此呢?

笉卉敛起了笑容,眸子昏暗迷离,夹杂着悠远深长的哀思。

费蓉儿宽慰说:“这些年的经历,你可慢慢道来。”

笉卉应了声,陷入回忆之中,不紧不慢道:“事情就从与姐姐在涪州失散的那一日说起,那一日,姐姐往城中领取救济粮,走后不久,突然闯入一群恶人,大约有五六个,他们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就将龚大夫绑了起来。从他们詈骂声中得知,龚大夫在简州医治一个患了疠痎病的蔡姓小孩不力,致使小孩身亡,要拿他回去问罪。那群人正是蔡家的家丁,见我跟龚大夫在一起,便将我一起送到了简州蔡家。蔡家的主人名叫蔡镇,死了的小孩正是他儿子。龚大夫当时正在逃离追责,被缚至蔡家后,在蔡镇的命令下立即遭到几个家丁围殴,很快就被打得动弹不得。”

笉卉讲到此处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眸中神色酸楚而悲恸。

俞色长早已羞愧难当,曾经怀疑是那位大夫使坏,还那么确信无疑,她寄颜无所,内心自责:“原来那位大夫并非游医,我还一直以为是他带走了你,将你卖了。是我以己度人,错怪他了!之后呢,龚大夫怎么样了?到底是谁将你送到了这里?”

笉卉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依旧空洞:“那位龚大夫名叫龚新允,也是简州当地人,可蔡家人心并不好,打人之后仍不肯放,还跳过地方司法审理,将人送到了刑部,刑部又将人关押进天牢。刑部查明我与本案无涉,也与龚大夫没有关连,决定将我释放,有个刑部小吏见我衣着褴褛、羸弱面黄,说带我去个地方,有吃有穿,我当时并不同意,想去涪州找姐姐,他就让我先去待着,会帮我找姐姐……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宫中广采十至十五岁女子,我本来八岁,被慌报十岁卖进宫来。”

刑部本就属于法司,其下小吏竟知法犯法,坑骗人口,不得不让人心惊愤懑。

笉卉续说道:“之后龚大夫怎么样了我并不清楚,我也一直想求人寻其下落,要是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定要当面答谢他,若不是他,恐怕我这只手早就废了。”

外面有侍女轻轻敲门送来热水,采艾开门接过。

冷风从门缝间刮进,高高的灯檠上烛火晃荡,姿态张牙舞爪,仿佛鬼魅,屋内几人坠入沉思。

相比妹妹进宫的过程,俞色长更为关切的是妹妹过得怎样,她问:“你入宫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生活可好?”

笉卉望了望大家,才说:“刚来时在尚仪局,掌礼仪引导,在那儿生活了五年,后来在紫凰宫服侍了三年,现在有幸来到慧妃身边……刚入宫时,右手刚好能动用,没带来太多麻烦,也正如他们所言,这宫中能食足穿好。”

俞色长追问道:“吴贵妃崩逝快两年了,你来苍鸾宫之前的这段时间呢?”

从笉卉刚才讲述来看,似乎在有意回避这段时间,却又躲不过被问及,才答道:“那段时间去了司炭房。”

“司炭房!”三人异口同声地惊讶。

司炭房顾名思义与炭火有关,虽同属六局二十四司,实际上被认为做的是宫中最低贱的活。

司炭房不止管柴炭,还管冰窖,烧炭时要面临炙烤,冰窖又潮湿阴冷,可谓冰火两重天。职责除了满足尚食局做饭需求外,还负责大小宫殿冬季取暖,夏季消暑,热水凉水供应。

最近天气转冷,苍鸾宫内昼夜燃烧的地火炉,刚才外面送来的热水,想必都是司炭房之劳。

三人皆现哀怜之色,尤其俞色长更是痛由心生。

同为侍女的采艾,问道:“我疑问的是,一个在尚仪局待了五年,又服侍过贵妃三年的人,最后怎么会被安排到司炭房?”

笉卉作答道:“可能跟吴贵妃患病有关吧,或许是认为我们服侍得不够周到,对我们的一种处罚。”

其实在问话之后,采艾已经反应过来,当时有人嫌他们晦气,哪个贵人敢要他们呢,恐怕这才是主因吧。

待在宫中的好处,对于部分役使的下人来说,也许仅仅只是能吃饱饭吧。

不管怎么说,对于笉卉,那段不堪的经历总算是过去了。

费蓉儿看向俞家姐妹,对身边侍女说:“现在你们姐妹终归相见,你是该出宫跟姐姐在一起了。”

笉卉望向主上,眼眸中流露出什么,几分欣喜,几分难舍,缓缓地点下了头。

费蓉儿微笑道:“那好,明日你随我去赤凤宫,向皇后请求。”

因六尚局由张皇后掌管,宫女的去留,得由她来决定。

费蓉儿想了想,又道:“还有龚大夫,我会想办法帮你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