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灵异小说 > 迷魂录 > 第五十七章 此生不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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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蒙回城后,那惹几乎每天都会变换着理由提出让娄烎追随她,这也印证了娄烎的预感,那个重要的期限迫近了。

一个月后,一直居住在王宫中各层的那些人开始活跃起来,城中也开始出现披甲的人,他们成批地聚集,进入王宫,那惹和祝蒙会在一层的大殿内和他们论事。

伮玛察觉到城中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辞去了帮工的工作日日守在娄烎的身边。她看到的细节更多,也就更为忧心,因为那些被甲持兵的都是战士,他们当初就是被这些战士带回来的,而这一次聚集的人远比那时更多,她知道快打仗了。

不过事实和伮玛猜想的有所偏差,战争并非刚刚开始,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存在已久,时刻都有大批的战士盯守在危险的地带,随着祝蒙的回归,将要迎来的是一次换防。

王宫中需要有人坐镇,祝蒙刚刚结束为期一年的巡视,所以这一次带队出城的将会是那惹。

娄烎在知晓那惹即将离开支弥罗侬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她的想法,一个带兵出征的将领,不需要带上一个目不能视又没有衷心的随从。

如果他愿意追随,凭借他身体的优势还能够上阵杀敌,但如果依旧拒绝,他会被抛下,失去主人的附属品会面临什么呢?他的前路一片迷茫。

那惹看出了他的困惑,那张表情很贫瘠的脸上露出了不容忽视的迷茫,她并不介意最后一次为他解惑。

“我将要去阵前,若你还是不愿追随我,我会在城的边缘给你划一处住所,等我离城,你们搬到那里去,往后自生自灭就好。”

“自生自灭”这件事听起来很虚无,她想了想,觉得要说得清楚一些才行:

“只是要提醒你,支弥罗侬不比你们原来生活的地方,这两年你作为我的随从,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肯供给你们吃食住所,但我离开后,没有人会平白养着你们。你这幅样子也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跟你来的那个伮玛,或许能靠给城里人做些事换得些钱财,够她自己活下去不是问题,可要再算上你,猜想不出半年你们就都饿死了。”她冷静的诉说着他可能的结局,说着还要感叹一番:

“半年时间......我不一定能回来,就会在不知何境听闻你的死讯,离得那么远,还要指人备好殓具送这失了价值的供品归乡,如此想来,你还真是会给人添麻烦啊。”

彼时,娄烎觉得心有些刺痛,她说话还是那么刻薄。

死亡对于他来说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本来支崑尼的寿命就不长,饿死虽然不体面,但仅仅是为了体面,还不足以换取他的追随。

娄烎在等,等那惹给出一个砝码,一个能真正动摇他的砝码。

像一只明明一无所有却还要高昂头颅的病虎,那惹看着眼前这只异乡的困兽,悄无声息的笑了。她是圣巫,圣巫的预言从不出错,所以在第一次提出要他效忠时,她就确信他一定会有折服的一天。

那惹清了清嗓子:“当然,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娄烎动了动耳朵,自以为毫无破绽,但其时这些不能自主控制的小动作尽数会被那惹看见,毕竟他看不见,根本不清楚很多东西都能暴露他想法。

那惹见他感兴趣了,笑容更加灿烂:“娄烎,走出你的神国,追随在我身后。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城,我有办法给你视物的能力,让你有机会亲眼所见,然后随我踏出城,去见一见更广阔的天地。”

“!”娄烎猛然低下头,正面对上着那惹的眼睛,他能够感觉到那双眼睛传达过来的自信,所以这不是谎言也不是玩笑,她说能让他看见,是认真的。

静默中的“对视”持续了很久,最后,那惹先移开了视线。

“看样子,我有新的随从了。”她的声音充满愉悦,看向王宫外层层叠叠的城市,远方是她将要踏上的征途,这些年她去过那个地方很多次,而这一次,她身边将会多出一个有意思的大块头。

............

娄烎决定和那惹一起上战场,但依旧没有朝那惹行跪伏的礼节,闹他的次数多了,那惹也渐渐没了这个念头,因为随着相处的时间变长,她发现娄烎就算想跪也跪不了。支崑尼的身体结构很特殊,就连躺下坐下的动作都很难靠自己完成,除非把他们的腿打断,否则根本不可能做出“跪”的动作。

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

但这一次,那惹不再天天在娄烎耳边念叨效忠和跪拜的问题,娄烎却开始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起怎么才能看见的问题。

好在她很有耐心,一直拖延到离城的这一天,才让娄烎知晓了视物的方法。

换防的队伍大概有三百人,他们每一个都穿着甲衣,背着行囊,手上捏着武器。这三百人出城时,送行的人从城内一直排列到城外那条街道,每一个人都抚着额头为离家的战士们献上祝福。

祝蒙留在王宫中,站在整个城市的最高点遥望着离城的人。主持这场践行的人,是聚集在城门前的几位圣巫。

当那惹带队穿过城门时,其中一位圣巫摇动了手中的乐器,一阵犹如雷鸣雨怒的声音在砖石垒砌的城门洞中炸响,传达到整座城的上空。随着圣巫开始第一句吟唱,夹道送行的人们开始唱起的祭祀祈祷的歌曲,男女老少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包裹住这条通向远方的道路。

这首曲子很熟悉,那惹每次到城外都会教孩子们唱,这是祈祷用的歌,向自然祈求丰收,向天空祈求雨水,向太阳祈求光明,向圣王祈求庇佑,向亲人祈求思念,向远方祈求平安。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唱,娄烎也早就学会了,但这是他第一次跟着唱。

歌声传递出去很远,飘荡向高处的王宫,也飘荡向层叠的森林之外,渐次淡去,但仍远不及将要到达的地方。

伮玛没有跟随队伍出行,她被留在了城中,只要娄烎能够看见,就没有必要带上一个没有战斗力的人。

但直到石板路的触感从脚下消失,那惹还没有提及那个让他看见的办法。

娄烎有些疑惑,甚至是着急,可还不等他问,那惹就拽着他颈间的绳索停了下来。

此时他们上空正是那扇树门,那位守门的圣王盘踞在树上,其他人经过时都会向它行礼,然后继续向前走,而那惹拉着娄烎停了下来。

女人让他抬起头朝向那道身影,娄烎不解地抬起头等待,强烈的目光打在他身上,此时的他已经对这种感觉很熟悉了,是圣王在看着他。

他安静且坦然地接受这双眼睛的注视,但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刺激到了他的感官。一双变为了两双,紧接着三双、四双、五双......越来越多的视线从圣王身上投射过来,明明他感觉得到那里只有一个生物,但却有多到分辨不清的视线传过来。

那是一种被目光穿刺,像是扒皮剥肉般赤裸的感觉。娄烎呆愣地站着,难以动弹寸许。

直到又多出一道投射过来的目光,和之前所有视线都不一样,这一道就像是一条长长的丝线,落在他身上后缓缓地将他缠绕起来,他感觉到这条丝线的一段最终落在了他的胸口,然后慢慢绷紧,像是“视线”这种虚无的东西变成了实体,一端连接着他的胸前,另一端连接着一只鲜艳妖异的红色竖瞳。

一只竖瞳?娄烎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树冠上盘踞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长条型的身体上布满鳞片,从眼部周围开始,一片片鳞片掀开,露出下方一个又一个拥有刺目颜色的圆形竖瞳,每一只眼睛都在盯着自己,而最后露出的那只眼珠此刻正在一点点暗淡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他越来越清晰的视界。

他,真的看见了!

虽然用来“看”的位置不在头上而是在胸前,而且莫名的就能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比如什么是树、什么是眼睛、什么是红色和黑色,但他确确实实的能看见了。

头顶的圣王静静的和他对视了良久,然后那些掀开的鳞片一一复原,它摆过头,露出疲惫的样子不再看他,只是垂下的尾尖甩了甩让人们赶紧走。

娄烎良久才恢复了身体的掌控力,抬手抚摸胸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珠子,被细线挂在他的脖子上,手摸过珠子表面的时候,看到的画面中就会出现一只手。

这就是他的眼睛了。虽然不像别人的长在头上,而且只有一只,但他真的拥有眼睛了。

他依旧呆愣愣地仰着头,虽然向上看其实不需要抬头,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在做什么,世界在此刻变得如此陌生。

就在他难以回神的时候,颈间传来一股猛力,把他拽地踉跄。

娄烎稳住身形后无措地左右转动身体试着张望,直到看见身侧那个一身红色衣服的身影时,才逐渐把原本的听觉嗅觉感觉和视觉统一起来。

眼前的人一身款式复杂的衣物,黑色的长发束起,皮肤白得有些晃眼,额前的碎发随着林间的风微微颤动,往下是眉毛、眼睛、耳朵、鼻子、嘴,发间坠着红色的小珠子,珠子的颜色和嘴唇的颜色一样,红艳艳的,衬得那双眼睛黑得像是会将人吞下去。

随着那阵吹动她头发的风,熟悉的凌冽的气味传到娄烎的鼻尖,他缓过神来了,认出了眼前的存在。

“这就是......人类?”他下意识喃喃出声。

对面的人蹙起眉,又使劲扯了一次绳子,“放肆,要叫我那惹。”

............

“这究竟是什么?”娄烎一刻不停地抚摸着那颗红色的珠子,似乎只要一不注意就会遗失。

那惹和他解释人是不会一不小心把眼睛弄丢的,但他还是不听劝,一边摸着一边走。

“这是那位圣王的一只眼睛,它无法离开支弥罗侬,所以想到了这种方式,让其他生物帮它把眼睛带到各个地方去,携带者和它的眼睛本质上是一种寄生关系,圣王能通过这只眼睛看到外面的世界,而携带者则可以通过这只眼睛得到圣王赐予的力量。”

那惹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干粮,在娄烎眼前晃了晃,让他看清楚之后分了一半给他。

“你也能感觉到这只眼睛除了看到还有其他的能力吧,圣王透过这只眼睛给予你的力量就是视觉共享,让你能够看见它所看见的东西,但这个视角本质上是属于圣王的,所以它的认知也能影响到你,所以你自然就能理解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代价是什么?圣王为什么愿意帮我?”娄烎问道。

那惹说:“你第一次进城的时候是不是在树下向它行礼了,我问过圣王愿意帮你的原因,它说你很有礼貌,看你挺顺眼。”她说着面带微笑,像是想起了有意思的事情,“至于代价,你已经给过了,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会让你清洗圣王吗,它对你的服务非常满意。”

娄烎撕开干粮的动作一滞,随着说话时头部细微的活动,那惹发间的红珠子在黑发间若隐若现,像是某种灵动的细小生物寄居在黑色瀑布间,伴着她的笑容,一切都显得生机活畅。

娄烎盯着她,以前他只能靠声音分辨别人的情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笑”在人脸上的表现。

他清楚地认知到,眼前这个女人是拥有强大力量与威望的圣巫,是居住在众神之乡最顶端的王族贵胄,是通天识地博览群书的大学者,也是可以领兵带队掌控战场的领导者。娄烎在王宫时没有眼睛,站在空中庭院时没有向下看过,不知道那惹和祝蒙眼中看到的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但他自己曾站在祭坛上接受过膜拜,他知道身处最高处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地位,更是责任。

所以,一个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把他留在身边这么久,还会在数不清的重担中,分出如此多的心神用来观察一个供品?

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顾虑着身份不去追究,此刻,面对这样真真切切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娄烎终于不想再隐藏这份疑虑:“我还有一个问题,祝蒙当初为什么带走我,你们想从我的身上看到什么?”

那惹对他会问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惊讶,她依旧习惯于直面他的脸庞,然后从上往下一点点打量着这具与正常人类截然不同的身体,最后她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远方,那里是此行目的地的方向。

“在你进入支弥罗侬以后,我试图在你身上看到一个怪物。”她缓声说道。

“怪物”这两个字让娄烎的胸口有些刺痛,他生活在支弥罗侬的时间,相比于从前的部落不算长,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也足够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是所谓的“神明”,只是一个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怪物”。

那惹没有在意他的情绪,继续说着:“在这无数山域中,自然孕育出了很多生命,比如猛虎、狼群、虫鸟、树木,人也是其中一种。在某一天,这其中出现了一些变数,自然之中出现了不符合规则的造物,这就是怪物。”

“你觉得这个变数的来源是什么?”她问道。

娄烎笔直地站在那里,思绪回溯到很远之前,那是他第一次抚摸支崑尼的圣碑时的记忆,他回答:“是人。”如果自己算是怪物的话,让自己出现的,应该是人。

他回答地太坚定,反而让那惹有些惊讶,她点头:“没错,就是人,虽然人类也是依托规则被创造出来的,但人比大多数生灵都要不可控,总有贪心者会抓住规则的漏缝紧紧不放,然后创造出一些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东西。早在你出现之前,我们就发现了很多人造的怪物,并且找到了那个创造怪物的人。”

那惹的神色很悲伤,她看向远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很可惜,即便是祝蒙也无法直接杀死那个人,只能把他圈禁在一处山谷中,长久以来一直监控着那个地方,但仍旧有新的怪物出现,并且威胁到了更大的范围,如果无法阻止他,终有一天所有生灵都有可能变成怪物。”

娄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看样子,他并不在“会被变成怪物”的行列里,因为他本身就已经是怪物了。

那惹察觉到了他的想法,眉眼柔和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闻了支崑尼的存在,在一个完全与那个人无关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和他的造物极其相似的存在,祝蒙亲自前往,带回了你。我们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那些被创造出来的怪物,不清楚它们的习性、特点,还有弱点,把你带回来的初衷,是希望从同是另类的支崑尼身上,探索到对付山谷怪物的方法。但是,当你昂着头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想错了,原本以为的被尊为神灵的怪物,其实只是一群被蒙住双眼的可怜虫。”

那惹看向娄烎胸前那颗红色的珠子,在娄烎的视角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刺透了他的身躯,直直看到了一年多前戴着枷锁站在城外的他,看到了提着木桶在王宫中摔倒的他,看到了空中庭院里第一次回应呼唤的他,看到了用手摸索着学习文字的他,看到了离城时轻声跟着唱歌的他......

那些画面他从未亲眼见过,但却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昔日的自己的影子。

圣王的眼睛有个坏处,那就是他没有办法闭眼,于是在他想逃避对视时,开始无措的转动身体,一下往左,一下往右,慌乱,且越来越慌乱。

那惹看见他这副模样觉得有趣,像是在逗弄宠物,但话还没有说完,不能仍由他把自己转晕,于是扯出一片布,遮在了珠子上。

熟悉的黑暗来临的瞬间娄烎有些懵,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揭开那块布,恢复了笔直的站姿,聆听着那惹的话。

“一开始对你的观察只包括你的能力、行为、习惯,这些指标能让我们很全面地了解如何看待一个怪物,但很快我就发现这并不适用于你,你和我们原本见过的那些被本能操控的怪物不一样,你表现出的一切更偏向于情感而非本能,你的人性永远占据主导,所以我决定用另一种方式观察你,那就是让你接触支弥罗侬的一切,作为人,而非神灵,更非怪物。”

在那惹的回忆中,其实远不止他能够分辨出的那些,她记得娄烎不愿意学字但碍于面子没有拒绝的样子,记得他得知要给圣王洗澡时紧张地僵在原地的样子,记得他听到孩子们的歌声微微晃动手指的样子,还记得他不满自己胡乱拉扯绳子但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她很认真地告诉他:“祝蒙回城后向我了解过你的情况,这一年多的观察结果是,你只是一个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的人而已,其余一切不正常,只是因为生存环境的影响,在你接纳支弥罗侬的过程中,你已经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了。”

娄烎站在熟悉的漆黑一片的世界中,原本被视觉压制的听觉重新变得敏锐,他竭尽所能控制着自己的躁动的心跳,才能在倾耳聆听时不被雷鸣般的心跳声所影响,将那惹的话一字一字地印入脑海中。

他听见她说:“你只是一个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的人而已。”

她还说:“幸好最后你还是选择追随我,要永远为我效忠啊,娄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