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灵异小说 > 穷尽 > 第十九幕 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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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游人转动僵硬的脖子。火塘里跳动的橙黄火焰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轮廓。是个男人,很老,脸上的沟壑比屋外的风蚀岩还要深,裹着一件臃肿的、油脂发亮的羊皮袄。他坐在一个树墩削成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铜烟锅,烟锅里一点暗红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游人,像在估量一头跌进陷阱的野兽。

“再晚半个时辰,”老人吐出一口浓重的蓝烟,烟雾在火光里盘旋,“你这身皮囊就冻成冰坨子,只能开春喂熊瞎子。”他的口音很重,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生硬。

游人没说话,只是撑着身体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这具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虚弱。

“爹!”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的小隔间传来,布帘子一掀,探出个小脑袋。是个女孩,约莫八九岁,头发枯黄,扎着两个乱糟糟的小辫,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像两颗山里野生的覆盆子。她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盛满了好奇,怯生生地瞄着游人,又飞快地缩回布帘后面,只留下一句带着点鼻音的叮嘱,“粥快糊了!”

老人——根生叔,嗯了一声,烟锅在火塘边的石头上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声响。“山里人家,没多余讲究。灶上有热水,自己舀了擦擦。”他指了指角落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又指了指火塘边挂着的破布巾,“炕上暖和,去那儿待着。春丫,盛碗热乎的给他。”

游人依言照做。热水烫过冻僵的皮肤,带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反倒让他更清醒了些。他坐到土炕边上,粗糙的苇席带着炕火的温热。那个叫春丫的女孩端着一个粗陶大碗,小心翼翼走过来,碗里是浓稠的、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上面漂着几片干菜叶。她低着头,把碗往炕沿一放,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嗖地又跑回布帘后面去了。

根生叔没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屋外鬼哭狼嚎的风声,以及布帘后偶尔传来的、春丫摆弄碗筷的轻微磕碰。沉默像一块湿冷的布,蒙在三人之间。游人捧着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传到手心。他慢慢喝着,粗糙的糊糊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原始而踏实的暖意。这暖意如此陌生,几乎让他这具麻木的躯壳感到一丝不适应的刺痛。他瞥了一眼根生叔,老人佝偻的背影在火光里纹丝不动,像一块风化了千年的石头。

“这鬼天,”根生叔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闷在皮袄领子里,“几十年没见这么邪性的雪了。像……”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黑黢黢的窗外,“像天漏了窟窿,要把山都埋了。”

游人没接话。固人的影子在风雪中似乎更清晰了。他低头,碗里糊糊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突然,一声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压过了风声。脚下的地面猛地一颤!火塘里的火星像受惊的萤火虫,猛地向上窜起,又纷纷扬扬洒落。游人手里的碗差点脱手。布帘后面传来春丫短促的惊叫。

根生叔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豹子,瞬间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他扑到唯一的窗户边,那是用几块厚木板钉死的,只留了一条窄缝透气。他凑在缝隙上,死死盯着外面。

“爹?”春丫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布帘后传来。

“别出来!”根生叔厉声喝道,声音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那呻吟变成了低沉的咆哮,由远及近,如同巨兽苏醒。紧接着,是树木被蛮力折断的恐怖脆响,咔嚓!咔嚓!连绵不绝,越来越近!脚下的震动更剧烈了,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山神爷发怒了!”根生叔脸色煞白,猛地回身,不是冲向门口,而是扑向角落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有几根支撑屋梁的粗木柱。

游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几乎是同时,那沉闷的咆哮声已到屋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炸开!

轰——隆——!!!

像是整座山都砸了下来!小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狠狠掀动!剧烈的摇晃中,游人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被狠狠甩向墙壁,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坯墙上,眼前金星乱冒。耳边是春丫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木头、石块、冰雪疯狂撞击、倾泻、碾压的恐怖声响,如同地狱的磨盘在转动!

尘土弥漫,呛得人无法呼吸。不知过了多久,那毁天灭地的轰鸣才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碎石泥土持续滑落的沙沙声。

游人挣扎着爬起来,甩掉头上的灰土。火塘的火几乎被震灭了,只剩几点微弱的火星苟延残喘,勉强照亮一片狼藉。屋里全是呛人的烟尘。他摸索着,踢到了翻倒的树墩凳子。

“春丫!”根生叔嘶哑的喊声在尘土中响起,带着极度的恐慌,“春丫!应爹一声!”

“爹…爹我在这儿……”布帘方向传来微弱带着哭腔的回应,听起来没有大碍。

游人循着根生叔的声音摸过去。老人倒在火塘不远处的墙根下,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和碎草。他的一条腿被一根从屋顶塌陷处斜插下来的、碗口粗的房梁死死压住。那木头的一端深深戳进了夯实的土地里,另一端抵在倒塌的土坯墙上,纹丝不动。更触目惊心的是,一根断裂的、带着锋利断茬的钢筋,不知是原本就在墙里还是随山石滚入,正正地贯穿了根生叔的右侧腰腹,深深没入他身下的土地,只留下短短一截带着锈迹和暗红凝固物的头露在外面。鲜血正从那可怕的伤口周围,顺着钢筋和泥土的缝隙,缓慢而持续地洇开,在灰尘里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深黑色的污迹。

根生叔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着,冷汗混着泥土滚下来,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嗬嗬声。剧痛让他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

“爹!”春丫跌跌撞撞地从布帘后冲出来,扑到根生叔身边,小手徒劳地想去碰那根可怕的钢筋,又惊恐地缩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爹!爹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爹!”

“别…别碰……”根生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游人蹲下身,手搭在压住根生叔腿的那根沉重房梁上。入手冰冷粗糙,纹丝不动。他试着发力,这具酒鬼的身体肌肉酸软,力量微弱得可怜,房梁连晃都没晃一下。他又看向那根致命的钢筋,锈迹斑斑,深深嵌入血肉和泥土,除非有重型工具,否则根本不可能撼动。一股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甚,悄然爬上他的脊椎。这不是寒冷,而是对这具身体极限、对眼前这绝望困境的清晰认知。固人的风雪封住了山,固人的“山神爷发怒”封死了这间小屋,也封住了这个老人最后的时间。

“门……”根生叔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屋唯一的出口方向。

游人立刻起身,踩着满地的碎土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去。那扇简陋的木门,此刻被一堆巨大的、棱角狰狞的岩石和混合着断木、冰雪的泥浆死死堵住,一直堆到门框顶部,只留下几条狭窄得连手都伸不进去的缝隙。外面的风雪声被这厚重的屏障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呜咽。他用力推了推,那岩石堆如同生了根的山体,纹丝不动。他又捡起一根断裂的桌腿,插进缝隙里拼命撬,粗糙的木屑刺进掌心,那岩石堆却连一粒碎渣都没掉下来。

“堵…死了?”根生叔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游人没回答,扔掉了无用的桌腿,走回火塘边。他默默捡起散落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木柴,小心地拢在一起,用嘴轻轻吹着。微弱的火星挣扎着,终于重新舔舐起干燥的草叶,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光明重新在死寂的小屋里艰难地升腾起来。火光映着根生叔惨白的脸和身下那不断扩大的深色血迹,也映着春丫惊恐无助、满是泪痕的小脸。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根生叔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痛苦的喘息中流逝。火塘里的柴火在慢慢减少。春丫蜷缩在父亲身边,小脸冻得发青,身体微微发抖。游人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旧外套,盖在她身上。女孩抬起泪眼看了看他,没说话,只是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

就在暖意和柴火一起变得稀薄时,一阵异样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岩石泥土屏障,隐约传来。

笃!笃!笃!

是敲击声!沉闷,但富有节奏,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入死寂的小屋。

春丫猛地抬起头,灰暗的眼睛里爆发出希望的光彩:“爹!有人!外面有人!”

根生叔浑浊的眼睛也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痛苦的抽气声。

游人立刻扑到门边,把耳朵紧紧贴在那冰冷的岩石缝隙上。

“里面有人吗?能听到吗?”一个模糊但清晰的男声从外面传来,伴随着金属工具刮擦岩石的刺耳声响。

“有!三个人!”游人用尽力气对着缝隙喊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一个老人重伤!门被岩石堵死了!”

外面沉默了片刻,敲击声和刮擦声变得更加急促。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竭力保持平静的凝重:“老乡,听我说!我们是山下林场的救援队!雪崩把整个谷口都埋了,清理到这里至少还要大半夜!你们现在怎么样?氧气够吗?”

氧气?游人心里咯噔一下。他环顾这狭小、封闭、空气混浊的空间,火塘里微弱的火焰还在消耗着宝贵的氧气。根生叔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火…火还烧着……”游人沉声回答。

外面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再开口时,那份凝重几乎要化为实质:“老乡!听着!立刻把火灭了!一丝火星都不能留!听清楚了吗?你们的小屋被埋得太深,空气根本进不来!这点氧气,只够两个人……最多撑到天亮!如果火还烧着,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憋死在里面!”

“两个人……”春丫无意识地重复着,大眼睛里的光彩瞬间熄灭了,只剩下茫然和更深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盖在身上的、游人那件旧外套。

根生叔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堆重新燃起的、此刻却如同催命符的火,然后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蜷缩在自己身边的女儿。那目光,沉重得像要滴出血来。

“灭…灭掉……”他嘴唇翕动,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见。

游人沉默着,走到火塘边。他拿起旁边一个盛水的破瓦罐,里面还有小半罐冰冷的水。他看着那跳动的、给这小屋带来最后一点温暖和光明的火焰,又看了一眼根生叔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深得发黑的濡湿,以及春丫冻得青紫、写满恐惧的小脸。没有任何犹豫,他手腕一翻。

嗤——!

冰冷的水浇在燃烧的木柴上,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和细小的灰烬。最后一点光明和暖意瞬间消失,小屋彻底陷入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门外救援队徒劳的敲击和刮擦声,以及根生叔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在这绝对的黑暗里,撕扯着人的神经。

黑暗像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下来,吞噬了所有的轮廓。只有根生叔拉风箱般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痰液和血沫的黏腻声响,每一次呼气都像是生命被强行挤出躯壳的嘶鸣。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钻进耳膜,缠绕在心上,勒得人喘不过气。

春丫在黑暗中小声地啜泣,压抑着,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游人靠墙坐着,冰冷的土坯墙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骨髓。他闭着眼,并非休息,而是将感知沉入这具酒鬼躯壳的最深处,像在泥沼里摸索一颗遗落的铁钉。灵魂转移带来的那点微弱力量,如同风中残烛,在这具被酒精和贫瘠生活掏空的皮囊里,几乎难以捕捉。他费力地凝聚着,一丝丝,一缕缕,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星火。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颤抖的小手摸索着碰到了他的胳膊。是春丫。

游人睁开眼,在绝对的黑暗里,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女孩靠近带来的微弱气流,以及她身上那种混合着泥土、眼泪和孩童特有气息的味道。那只小手摸索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被用力塞进了他空荡荡的、只剩下半截的袖管里。

游人手指触碰到那东西。一个粗糙的、小小的玻璃瓶,瓶口用蜡封着。

“哥…”春丫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气若游丝,带着滚烫的眼泪砸在他颈窝里的温度,“…这个…爹藏着的…给牲口用的…说是疼得受不了时…能睡着……”她的小手死死攥着游人那截空袖管,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胳膊的皮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让爹睡着…就行…睡着了…就不疼了…好不好?…求求你…让爹睡着吧…”

冰冷的玻璃瓶贴在游人残缺的腕骨上,寒意刺骨。女孩滚烫的眼泪和绝望的哀求,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冰冷的感知上。他握着那个小小的毒药瓶,指节在黑暗中绷得发白。这具身体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他不是没杀过人,用枪,用刀,用这具身体能用的任何方式,麻木地结束一个又一个身份。但此刻,在这片凝固的黑暗里,握着这瓶能让痛苦终结的毒药,听着女孩破碎的哀求,一种从未有过的滞涩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试图凝聚力量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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