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凤仪别院内,竹帘半卷,透进的阳光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张岱一袭靛蓝劲装,腰间翻江堂的青铜令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陈舵主方才透露,雷炳文已派雷战星夜赶来。”张岱在唐浩对面坐下,指节敲了敲案几,“美其名曰协助我筹备官商遴选,明日就该到了。”
唐浩执壶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泛起涟漪:“雷家父子这戏码,演得恐怕连你们码头上扛包的力工都骗不过吧。”
张岱摇头苦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头滚下,灼得胸口发烫。
“江宁府那边,”唐浩指尖摩挲着杯沿,“破浪堂狄武、搅海堂傅达,都有人盯着。”他抬眼看向张岱,“杭州这出戏,你可得演好了它。”
窗外忽起一阵风,竹帘啪地打在窗棂上,张岱持碗的手一紧,仰头饮尽其中残酒,眼中寒芒如刀:“后日!”
未时过半,日头正斜,唐浩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杭罗直裰,腰间羊脂玉佩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轻轻晃动,熟门熟路地拐进府衙东角门,檐下当值的衙役忙不迭行礼:“二爷安好,老爷正在后堂理事。”
穿过两道月洞门,几个捧着文书的胥吏见了来人,都自觉退到廊下让路——这位爷虽无官职在身,却是知州大人最亲近的族弟,连师爷们都要称一声“二爷”。
后堂花厅里,苏明远正在批阅公文,听到脚步声,他搁下紫毫,随手将案上文书合拢。五品白鹇补子在斜照下泛着细密的光,腰间素银带扣映着案头那方用了多年的端砚,砚池里半干的墨色透着松烟清香。
“苏老兄,近日可还清闲呀?”唐浩也不等苏明由请,自顾自地坐在了花厅内的紫檀椅上。
“哪有你庄主逍遥,”苏明由摆了摆手,站在门边护卫的庞非会意地退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门。
“贤弟,那漕帮可是有什么新动向了?”苏明由当然知道唐浩来此的目的。
“午后我与张岱喝酒时,他已确认漕帮那少帮主明日即到,老兄,咱们的好戏就要开始了。”唐浩将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大人。
“既如此,这个你收着吧,”闻言,苏明由起身拿起官印在一张空白公文纸上印了上去,随后将这张纸交给了唐浩。
“好嘞,”唐浩接过好好收入怀中,“庞非!”随后他高声示意那位年轻的侍卫进来,“看护好你们大人,那漕帮定会派人来探,虽不敢靠近苏老兄,但你仍不可掉以轻心。”
“庄主放心,包在我身上。”庞非曾受唐浩指点剑法,对这位自家主人的至交好友非常信任。
“嘿嘿,苏老兄,这个你先收着,”唐浩来时身上还带着个包裹,此时当着两人的面打开后里面竟是一个雕工精美的和田玉笔洗。
白玉雕成的笔洗通体晶莹,外壁缠枝牡丹纹中暗嵌金丝,花蕊处点缀着红宝石,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借老兄摆几日场面,”唐浩指尖轻叩笔洗边缘,金丝震出细响,“漕帮的人来探时,总要让他们看见些赃证。”
苏明由会意,故意提高声调:“这般贵重,本官怎好...”
“诶~”唐浩摆手打断,嬉笑道:“苏大人两袖清风,暂借把玩而已——明日我就让人来取。”这话说得刻意含糊,正适合让门外可能潜伏的漕帮探子听个真切。
庞非在门外憋笑——自家大人书房里原来摆的那个陶制笔洗,是他刚到杭州时在集市上花了三文钱买的,这会儿倒要装出贪墨的嘴脸。
暮色初临,唐浩的靴尖刚沾上内院的青石板,西柳便从回廊转角迎了出来。她今日绾着唐浩送的那支白玉流苏簪,杏色裙裾扫过石阶上未干的雨水,在唐浩面前三步处站定。
“唐大哥,”她伸手接过唐浩的披风,指尖在对方掌心轻轻一挠,“你那宝贝徒弟,跟着暗桩们跑江宁府去了。”
唐浩反牵起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什么时候的事?”
“日前他们出发时,这孩子带着他的小弯刀溜上的船。”西柳无奈摇头,“你教他的逍遥游实在精妙,那群暗桩竟没发现,直到荆魁在江宁府接应时,才看见他躲在货箱后头。”
正说着,雪青捧着盘桂花糕蹦跳过来:“小师弟对我脾气!等他回来,我给他炖八宝鸭!”她发间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廊下的清儿抿了抿唇——这月余来,阿土仔日日为她煎药,此刻倒不好说什么责备的话。霜绯在葡萄架下轻笑:“萧大哥总说那孩子轻功已经有些火候。”她抚着微隆的小腹,眼里噙着温柔的光。
小希站在廊柱旁,手指绞着衣角略显局促:“大人,要派人去把阿土仔接回来吗?”
唐浩摇头笑了笑:“这小子...”他揽过西柳的肩往膳厅走,“有荆魁在,让他见见世面也好。”
膳厅内烛火通明,八仙桌上摆着莼菜羹、西湖醋鱼等时令菜肴,唐浩给西柳夹了块鱼腹肉,突然问道:“虎跑泉埋的那个匣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西柳放下筷子,从腰间锦囊取出个油纸包:“混在水里看不出异样,白天试过了,灰兔服下后约莫两刻钟开始抽搐,若是人服下的话…”她掀开纸包一角,露出里面暗紫色粉末。
唐浩随手折过窗外一根树枝蘸了点粉末在烛光下细细观察:“既然不是立刻致死的毒药,想必下毒之人另有所图吧。”
“师父的脑子还真好使,”雪青接过话头“白天姐姐曾说过,这杭州城内的达官显贵都爱用那虎跑泉水泡茶。”
“又是用毒药胁迫人的损招,”唐浩撇了撇嘴,“早知道在庐山我就该毙了那玩蛇的。”唐浩想起了曾经自己捣毁天龙教庐山药庐的时候与摩呼罗迦交过手。
“全拿回来了?”唐浩看向雪青和清儿两人,“一点不剩,现在全在药庐里放着。”清儿点头。
“嘿嘿,既如此,”唐浩狡黠一笑,“为咱们试毒的人明日也该到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背地里还跟天龙教在搞些什么勾当!”
听闻此话,西柳凝视着唐浩烛光下忽明忽暗的侧脸,心中微动,她这位心上人平日温润如玉,此刻眼中闪烁的锋芒却让人心惊。不由想起初遇时,烟姐带着她们姐妹五人围住唐浩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可他始终从容不迫,连衣角都没让她们碰到,最后带着阿土仔全身而退还未伤众姐妹分毫,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人与江湖上那些争权夺利之徒截然不同。
雪青则没想那么多,听到师父想试毒的时候她瞬间双眼发亮,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药囊。暗想这次定要缠着唐浩让自己来动手——自从习得了《五毒心法》并将之融会贯通,她还没正经给人下过毒呢。
清儿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她虽知这位梧凤庄主手段非凡,但亲眼见他这般轻描淡写地定下毒计,仍不免暗惊,可转念又想,若非如此人物,又如何能与那天龙邪教周旋?
霜绯垂眸浅笑,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她想起丈夫的这三个义弟——四弟段公子仁厚却不迂腐,三弟叶玄纯善但不失主见,再加上眼前这位随性洒脱的二弟唐浩,这世间英雄,果真是不拘一格。
第二天清晨的杭州分舵内,青石地上还凝着夜露,雷战一袭玄色劲装,腰间乘风堂的檀木腰牌擦得锃亮,竟亲自将张岱引到上座。
“张堂主请。”雷战拱手时,腕间铁护甲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眉眼低垂的模样,与传闻中那个凶煞判若两人。
张岱眼底闪过一丝警觉,面上却堆笑推辞:“少帮主折煞属下了。”他故意让过三个来回,才“勉强”落座,而袖中手指却已悄悄按在了近日里才藏着的贴身短刃上——事出反常必有妖。
“帮主常念张堂主解了杭州困局。”雷战声音洪亮,刻意让院内外都听得真切,“特命小弟于分舵众兄弟面前嘉奖。”
廊下煮茶的帮众互相递着眼色,按漕帮规矩,这等功劳少说也该赏千贯、赠好马,可雷战身后除了那几个传闻中的乘风六子之外空无一物。
乘风堂的疤脸汉子突然插话:“咱们堂主为表心意,已托陈舵主在临仙楼设宴...”话音未落,被雷战一个眼刀截住。
张岱端起茶盏掩住冷笑——果然如昨日梧凤庄主所料,这雷战是要套他如何打通府衙的路子,盏中茶水映着他眼底寒芒:既如此,不妨给这二世祖备份“大礼”。
临仙楼二层的“听雨轩”外,六个身着玄色劲装的汉子抱臂而立。为首的疤面汉子腰间缠着九节鞭,铜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吓得端菜的小厮贴着墙根绕道走。
雅间内,雷战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搁,青瓷底在红木桌上刮出刺耳声响,惊得陈舵主山羊须一颤。
“张堂主,”雷战指节敲着桌面,玄铁护腕撞得咚咚响,“面子刚才给你了,识相的便把你在杭州府衙里的关系统统说出来,若是不肯,这翻江堂的船,未必非得你来掌舵。”
张岱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醋鱼:“少帮主这般明抢,就不怕传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
“名声?”雷战突然大笑,震得窗纸簌簌作响,“等本少爷执掌总舵后,多撒几把银子——谁还记得你张岱是谁?”
张岱冷笑一声:“我手下十二个兄弟也不是吃素的。”
雷战登时拍案大笑:“你那些兄弟?今早全被陈舵主请去富贵坊摸牌九了!”他蟒皮鞭凌空一抽,“此时此刻,谁护得了你?”而志得意满的雷战却忽略了一件事,传闻里对张岱忠心耿耿的那十二人为何会如此轻易就被陈舵主的手下给支走了?
张岱脸色骤变——却不是因手下被调走,而是再次惊觉昨日梧凤所言竟分毫不差。那梧凤先生早将雷战可能使的伎俩悉数列出,此刻想来,字字如谶。他垂眸掩住眼底寒芒,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边。
“好!好得很!”张岱猛地拍案而起,震得碗碟叮当作响。他眼中怒火三分真七分假,指着雷战的手微微发颤:“今日算我张岱栽了!少帮主往后在帮里——”他忽然收声冷笑,“可要好自为之。”
陈舵主急忙起身打圆场,枯瘦的手掌在两人之间虚按:“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闹成这样?”他山羊须抖得厉害,“眼看六月二十官商遴选在即...”
“行啊!”张岱突然打断,抓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在靛蓝罗衫上洇出深色痕迹。“明日午时,还是这临仙楼。”他摔下酒壶,瓷片在雷战靴边炸开,“少帮主备好厚礼——”
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张岱在门口顿了顿:“我带个朋友来,给你引条通天的路。”
面对张岱放下的狠话雷战根本不为所动,他眯眼看着地上碎瓷,突然放声大笑,雅座大门之外乘风堂六子的兵刃在烈日下闪着寒光。
张岱疾步穿过西牌楼街,可在富贵坊内却不见自家兄弟踪影,转头却见对面酒摊上,那十二个弟兄正与陈舵主的人勾肩搭背,酒坛子东倒西歪,这群人大白天的就已经醉如烂泥了。
眼尖的老六看到张岱来了,不动声色地突然从条凳上栽下来,打着酒嗝往巷子方向挪,“憋...憋不住了...”几个陈舵主的手下哄笑着踹他屁股。
巷内青苔湿滑,老六刚拐进来就挺直了腰杆,脸上醉意一扫而空:“按您吩咐,弟兄们装怂装到底。”他袖口还沾着故意泼的酒渍,“陈老儿的人真当我们是群草包。”
张岱微微颔首:“继续装下去。”他目光如刀,“让雷战彻底放松警惕,等时机成熟——”手指在颈间轻轻一划。
巷口传来脚步声,老六立刻又瘫软下来,扯着嗓子嚷:“这破巷子连个茅坑都没有!”摇摇晃晃往回走时,嘴角却勾起一抹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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