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这把火是烧在了郊外,可梨花郡中也似被点燃一般,救完火,在月湖边上又发现了义庄管事的尸体,顿时太守府乱成了一锅粥,姚太守这头左思右想,这刚准了白公子去查案,回头就出了这档子事,自己怎么撇得清,得知他们一行在金盏居落脚,即刻派了两拨人前去“关怀”送礼。
骏眉在门口拒了又拒,最后无奈地捧着两盆花回到院子里,见着无忧还是昂着头在院里荡着秋千,眉头又拧到了一块儿去:“无忧姑娘,还没动静呢,这都要半个时辰了。”
“谁说不是呢?”无忧忘了眼楼阁,踮起脚尖轻又晃了两下秋千,“门口的人都散了?阿秀回来了吗?”
骏眉摇摇头:“这公子是相谈了半个时辰,姑娘却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
无忧若有所思:“照理同风庆一同去的,应当不会迷路呀。”
“许是风公子也不熟呢。”骏眉担忧地将两盆花放置到一边,“这姚太守不知怎么想的,差人送花来顶什么用,什么芊子菊、绿草花的,能复了姑娘的元气,抵了平白受了的惊吓吗。”
“哎,那倒也不是,这绿草花还有些药用,等一下我们一起移到我们那院子去,我给她熬茶喝。”无忧刚说完,突然被人从后推了一把,连带着秋千也晃开了,她赶紧把住绳子,回头见着怀秀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立在那儿啃果子。
“阿秀!”无忧蹬着腿气鼓鼓地停住秋千,“你怎么自己吃独食。”
“你又要熬苦茶,我难不成还给你吃果子吗。”怀秀说着,将啃了两口的果子放到无忧手里,“楼上二人谈多久啦。”
“自你走后,自我们到后。”无忧啃了口另半颗果子,瞬时被酸得捂住了半边脸,“这果子怎么这么酸啊?”
“不酸怎么会不给你带呢。”怀秀敲了一下她的小脑瓜,“这二人就这么杵在窗边说到现在?”
“是啊。”无忧应道,“刚才路上就听你说过这寻娘的亡夫予白珽有恩,可到底是怎么样的恩情,还容得他如此耐心。”
“救命之恩啊……”怀秀晃着秋千绳幽幽叹道,“告诉你也无妨,当今皇后娘娘出自冀州齐家,可冀州齐家早年便分裂成了两派,白珽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外甥,冀州齐家现任家主唯一的儿子……”
“等等等等,可他姓白啊。”无忧发出疑问。
“这是他母亲的姓氏,行走江湖嘛,连我舅舅不都有个袁三的雅名。”怀秀道。
“这……雅吗?”无忧再次疑问,不过也懒得计较这个,催着怀秀继续往下说。
“因为旧因,若冀州齐家无以为继,那大概率永京齐家的子孙就能捞到这份便宜了,所以他自然就变成了永京齐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在京中正式露脸后就被盯上了,他们与阁中一堂串通,兴起了一场刺杀,就是这一次,寻娘的丈夫文仲为护而死。”
“啊?”无忧惊讶地捂了捂嘴巴。
“死得还很惨。”怀秀又道,“文仲自他来山上就跟在他身边了,二人关系很亲厚,所以……”
“哎,怎么王公贵族的日子也如此危险。”无忧感叹道,“那阿秀你在不在,你有没有事啊?”
“何止我,贺珣也在,后来就是他老提起的那回……”怀秀指了指眼睛,便吩咐骏眉先带无忧回去,她径自飞上了楼阁查看。
无忧在下头急道:“你这才刚恢复呢,好好走梯子不行吗!”
白珽也闻得动静开了窗,这一开窗,与落在二楼屋顶的怀秀撞了个正着。
白珽脸色不佳,下意识要把窗关上,可不及怀秀挡得快,只好任由她跃进了阁中。
寻娘见了她很是客气地行了礼:“妾身见过秀姑娘,听闻姑娘刚才受了惊吓,现下无事了吧。”
“自然,谁能吓着我呀。”怀秀在阁中兜转过一圈,冲她说道,“不过嫂嫂还是免了这些虚礼吧,将我们想知道的事都一一说明,这样才是真正无事了嘛。”
“姑娘何出此言。”寻娘道,“公子刚才也说了许多,可要交代什么,寻娘确实不……”
她话还没说尽,亦是吐不出字来了,因脖颈已被移至眼前的怀秀一掌扼住,整个人被抵到了墙上。
“秀姐!”白珽忙让她停手。
“白珽出去,不然我这就要了她的命。”怀秀举剑指向他,又松了松手对寻娘道,“嫂嫂预备说了吗。”
“呵……”寻娘冷笑,“我就不信堂堂山水阁……呃……”
寻娘被脖子上传来的力道被迫止住话,眼前这小姑娘目露杀意,丝毫不像做戏。
“你不够清楚我,他清楚。”怀秀瞥过白珽一眼,见他转身离去,才收了力道放下了寻娘。
寻娘捂着脖子咳了好几下:“秀姑娘……你这是仗势欺人……”
怀秀看向她,做了个掐脖子的手势:“一招而已,欺你无需仗势,称你一声嫂嫂是敬,说到底,文大哥当年救的又不是我。”
“是啊,仲郎救的是白珽,可姑娘不也因为救他……”
“我救谁,不救谁,不用寻娘来多嘴。”怀秀打断了她,“眼下别说旧事了,说说眼前吧,我早派人跟着你,所以你穿戴着幕笠斗篷去丹彤书院的后门送信,又去义庄放刑部牌子的事我俱已知道了,你也摘不清了,不若老实说了吧。”
“秀姑娘果然聪慧,教你们千门那些开锁逃脱的本事时我就知道。”寻娘道。
“多谢夸奖,不过你这位当年在千门中排得上号的人物,可变蠢许多了,既然就是想借由白珽将此事闹大,不更应该趁热打铁与他诉衷肠吗,除非是你心中还有气,多年后再见仍是窝着火不想与他言语。”
“呵……他是好好长成了,可我的仲郎又如何?”寻娘凄楚道。
“哎,没你这样的,需他帮你,却还板着脸要人猜你的用意,若被惹急了,我们不再查下去,这就是你苦心孤诣想得到的结局?”怀秀不等她回话,又接着往下说道,“若我没估错,事因觅娘子吧?”
一听“觅娘”,寻娘的神情一滞。
“我记得你是有个幼妹的,当年离山时你还抱着吧……”
“姑娘那时不是已经……”寻娘想起旧事有些哽咽,“姑娘那时身子也不好,还特地相送。”
“是以我还记得觅娘叫了声姐姐呢。”怀秀继续说道,“我想了许久,才想到你或许会与丹彤书院有的关联,觅娘比我小上好几岁,是该读书的年纪,她是否在那儿念书呢?”
“丹彤书院……”寻娘苦笑落泪,“若我知道那是个吃人的魔窟,我又怎么会送她去……”
怀秀由着她低泣许久,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姑娘知女学不比普通书院,并非平民女子皆可读,丹彤书院打着不收高门世家之女的名头,招揽了郡中不少人家,觅娘起先也读得好好的,后来就有了怪事,先觅娘说有一个要好的同窗精神不济被送去庄子养病了,后又有一个突然就远嫁永京为妾,接二连三,她与我说时,我竟都没有在意,直到觅娘她……觅娘她跑了回来……”寻娘好久才稳住心神,继续道,“客栈毕竟迎来送往,故而我在别处置了宅子让她单住的,她平日不常来,那天却是失魂落魄地在雨天寻到了我。”
寻娘又顿了好一会儿,才将觅娘遭逢的祸事说出口:“她身心俱摧,到时也只有一口气了,她说她那日不适,便窝在课室的屏风后歇息,她不知为何会有歹人出现在那里,她挣脱不得,只得是趁其不备,用烛台刺伤了那歹人才逃了出来,临死前将那个牌子交予了我。”
“刑部……”
“是。”寻娘用手背抹去眼泪,“我即刻就赶去丹彤书院了,本想要个说法,却恰好见人抬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从门口出来,我一路跟着,见他们将尸体运到郊外、烧毁,不过他们见火势起了就不再逗留,我便趁此将尸体偷了回来了,整个梨花郡都没人知道金盏居还有一处冰井,我便将尸体藏在那儿,本来我也没想到更好的法子,直到收到了白珽要来的消息……所以我将尸体送去了府衙,可他们根本就不上心,我又只能再将尸体再偷出来,放在了白珽的必经之路上,是……是我去书院放了消息,送去的信上写了义庄有变,可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放火烧屋。”
“丹彤书院不会因一封莫名其妙的告密信就大动干戈,再有,府衙明明不闻不问,又怎会轻易听了消息去捉人,你一开始就没将刑部的牌子放在尸身上,大概是查到了丹彤书院在太守府的内应,才会有人通知去湖边,才会有人追杀萧然,你要送伙计去牢里,也是想让人把话头引到丹彤书院去吧。”
寻娘无言点头。
“那我告诉你,觅娘遭逢此事可怜,你也可怜,但你拿到刑部的牌子时便知晓此事难办,却还是不肯漏一字引来白珽犯险,此番形式,我不乐意,寻娘这些年若回山水阁去看过一眼,就会早知有一柄断剑供于文大哥的墓前,白珽早已替他报了仇。”
怀秀说完便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又道:“丹彤书院的事我们管了,寻娘若想为觅娘子报仇,就好好相助。”
怀秀从楼阁出来的时候,正巧迎面扑上一阵冷风,身子受寒抖索,眼角的泪花也落了下来,寻娘所述让她心绪难平,料不到这清朗盛世之下还有此等荒谬龌龊之事。
她想着想着,步下台阶后在院中的秋千上坐了下来,忽然秋千猛的一晃,怀秀被送出了老远,她一个旋身而下,拦停了秋千。
“你们江云出来的都什么毛病,才将你那小师姑劝走,你又坐在这儿吹冷风。”白珽故意晃了晃秋千绳,“我听着了,丹彤书院的事缓不过吧?”
“你又是在阁中与哪位前辈学的听墙角功夫。”怀秀板着脸,心思沉重地又叹一口气,“女学本是一桩好事,却活活被折腾恶心了。”
“恐怕不止女学。”白珽长长叹了一声声,“冀州那边传来消息,有个在齐家多年的家仆告老还乡,数月后求到了家主面前,说是孙子在梧城老家读书时失了踪迹,那家青莲书塾一个月内失踪了三个学生,可不等官府查办,那儿便付诸一炬了,主事之人也不知去向,不过他屋里的书架子先倒了,就那一小块地还没烧烬,那本残录上恰好就有几处地名,梨花郡在其中,所以我才轻车简从到了这儿。”
“你向来不喜欢管齐家的事,但还是一如既往爱管闲事。”怀秀悔道,“不过对不住了,耽误你引大蛇了。”
“我起先还不知,现在知道也不迟,你在府衙时与我说了你们昨日遇到的船,那么大艘船平日停靠在小郡县的码头本来就惹眼,大有可能就是那一艘。”
“我让陆叔连带着那些贼人一起弄平城去了,虽然隔了些时日,细查也一定会有些蛛丝马迹,还有那个李捕头……”怀秀突然瞥见墙垣的黑影,遂喊道,“师兄回来啦。”
风庆刚沾了瓦头就被捉到,狐疑地落了下来:“你平日里到底练了些什么功?”
“嗯?”怀秀不甚在意,又问道,“师兄回来得正好,那李铺头交代得如何了?”
风庆回道:“走得很安详。”
“不至于吧。”怀秀惊讶道,“我走时人还好好的,可是你说有办法让他开口,我才先回来的。”
“你还信了。”风庆觉得她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心中颇为快意,“你什么毛病,话吐了一半赶回来,这会儿又着急问上了。”
怀秀忍不住剜了他一眼,他们从书院外围巡视到府衙一路都好好的,结果审问李捕头时刚提及了几句走地帮,风庆就句句与她辩驳,她只好先行回避,容风庆一人继续审下去,免得最后什么都问不出来,结果到他口中却成了毛病,倒真是有一丝丝像他正阳堂那位师傅的惹人讨厌。
风庆可不知道她这一眼什么意思,只继续着刚才的话:“他拿钱替丹彤书院办事,由其妻在其中传递消息之事你已经知道了,那姚大人也听你的派人去将他妻子拘起来了,不过,捕头都被收买了,这太守信得过吗?”
怀秀道:“暂信得过吧,还有那船呢?”
“他说是平日停靠不用时就由他看管,走地帮与他一样是替人办事,可他说是就是吗。”
怀秀又问:“那些旗子他怎么说?”
“他说是走地帮上交,其他的……”
“其他的帮派也是吧。”怀秀如实说出一早在小船上的推断,“师兄还记得那些旗吗,大多是粗料,但有一些是那些帮派本地的料子,若是冒名,这般用心未免太过。”
“所以你说那些闲散的运帮都被丹彤书院收买了?一个书院要运帮做什么?”风庆眼含怒意,“就他们算现在已经不跟着旧主,在你眼里,那些小帮派就这么没有气节?”
“这又扯到哪去了?”白珽听着也有些不快,“我说这位师兄,那什么走地帮的与你有亲啊,犯不着这么动怒吧。”
怀秀拦了拦白珽:“算了算了,他还不明原委,你先说与他听。”
她说完又重新坐回秋千座上,晃晃悠悠地想着眼下的这桩事。
等白珽语毕,风庆的脸色也是显而可见地难看起来,冲她道:“你是说,这些帮派统统与此事有关?”
怀秀道:“有无有关还不能定下来,但师兄若是与他们相熟,更应该帮着查清此事,不然作实了,明门正派下了杀令,这些小帮派才是真的没有活路了,言尽于此,师兄去不去自己定吧。”
“明日去哪?我也要去。”无忧端着汤药从院门口走了进来,正巧听到这么一句忙搭腔道,“阿秀你又要去办什么事,我要跟着你。”
“跟什么跟,危险。”
“不许跟着,危险。”
怀秀与白珽异口同声,语气却大相径庭,无忧扁了扁嘴,将药递到柔声劝慰的姐姐面前:“阿秀,带我去,你的药性时不时要发作的,总要人看着。”
“你不是说过了几次就好,算着也差不多要过十日半月了。”怀秀起身接过药,皱了皱鼻子,憋着气一饮而尽。
无忧道:“那得是你好好休养才是十日半月,就你这么折腾,再有一个多月都好不了。”
“那就是你医术不精……啊!”白珽刚出言讥讽一句,就立刻被怀秀一脚踹过,恼火道,“你现在倒有劲了。”
“揍你何时都有。”怀秀将碗递还给无忧,“这回不能带你,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是有……”无忧看了看他们,突然灵机一动拽住风庆的胳膊,“这不是有风庆在,他武功高,定能保护我这个师姑的。”
她这一拽,余下的两人脸色各异,怀秀看风庆神情尴尬,心道无忧心可真大,她可是风庆被赶下山的“功臣”之一呢。
而白珽却是莫名地不快,出言道:“你算哪门子师姑,武功没人家高,就会撒泼耍赖动手动脚。”
“哼。”无忧撅了撅嘴,并不把这话放心里,只一门心思逼着风庆点头,“风庆,你可不能不敬长辈,不然回山我去告状。”
还敢提回山?
怀秀看了看风庆难看的脸色,趁他没发作前,赶紧将无忧拉到了身旁,温言道:“你要去也可以,只许跟着不许乱跑。”
无忧乖顺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先去将东西归置了吧。”
“嗯。”无忧愉快地应了声,转头冲白珽做了个鬼脸就高高兴兴地出了院子。
白珽揉着腿,黑脸道:“你还真带她去啊?”
怀秀解释:“我突然想着,不管这书院底下是什么,明面上总是女学,你们光明正大走进去,总归不大合适。”
“怎么还要光明正大走进去?”白珽并不赞成,“这个时候去,肯定有好几双眼睛盯着。”
“与青莲书塾无声无息就消失不同,他们烧房子、毁尸灭迹,是想退吗,更像是要保住这儿吧,能引来刑部侍郎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哪里是什么简单的妖魔鬼怪。”
“难道与永京时局有关?”
“去会一会就知道了。”怀秀道,“明日让姚太守带路吧。”
风庆道:“那个昏官?你真信他与此事毫不相干了?”
“这题我来答你。”白珽说道,“姚家兴起是由一位孤母千辛万苦地教养出一门双进士,所以女子在家中地位甚高,自有家训,他要是敢和这样的事牵扯不清,那估计明日就会被迁出族谱,半分都不带犹豫,况且他姐夫南平侯是老油条,最会的就是滑不溜手置身事外,不咸不淡地明哲保身,要他出钱出力是不可能的,这个姚太守与他关系那么近,他要是不傻便不会参与。”
风庆奇怪:“你们还真神通广大,连这样的事你都一清二楚。”
“别家是不一定知道,南平侯府的事,我们阿秀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啊,永京的事我怎么知道,不过是平日里听多了别人闲聊罢了。”怀秀撇了个干净,一手拿起倚在边上的玄英,“你们先议,我回去写封手信。”
白珽冲她道:“认得路吗?”
怀秀摆摆手表示无碍,径自踏出了院门。
金盏居与南家一等的客栈布局都差不多,但地方虽小一些,都是一样会辟出一处小小的院落专门为东家准备,与寻娘的楼阁小院相距也不远,转个弯经一段路就到,她刚回来时转过一圈,大概知道了地方,不至于像先前从太守府回来的一路兜得晕晕转转。
不过她满脑子还是丹彤书院的事,稀里糊涂地拐进院门时差点顺脚踢到蹲在大门口扇风熬药的两个小丫头。
“这又在熬什么?这么难闻。”她俯身探去,一股子浓浓的苦味就立刻蹿了上来。
“你仔细点别烧着。”无忧着急护住她倾泻下的长发,边起身从把背着的小兜兜里拿锦袋递给她,“这是骏眉捣鼓来的糖豆,刚才都忘了给你,可是喝了药苦熬不住,寻回来了?”
一提还真是觉的苦涩了,她笑了笑,拿起颗里头的糖豆扔进嘴里,又看向药炉子发问。
“这个啊,是清肺的药。”无忧又蹲下去扇着炉子,“你那药里我稍放了些花草,这里头啊,搁足了量。”
“清肺的药?”怀秀已将糖豆咽了下去,指了指在那炉子边的矮几,托盘上头搁着一个装着淡色药汤小茶碗,“那这又是什么?”
“这也是清肺的药呀。”无忧得意地说道,“这碗给风庆的,而这壶里,全是给白珽的。”
她说到后半句,脸上都藏不住笑意,怀秀再看了看了看杵在边上一脸无辜的骏眉,猜到了大概。
“他们在一处呢,这一深一浅两碗药,你当白珽傻呀。”怀秀道。
“我打听过了,他们不是另住前头天字号客房吗,我和骏眉一人一碗直接放在他们房里就好,你这么说他们现在还没回去,不如就趁现在!”无忧的眼眸晶亮晶亮的,激动得很,一边已经拿起纱布去握锅柄倒药,“骏眉你先把这碗端上!”
骏眉虽是依言端起了那碗药,但还是走到她边上小声求救:“姑娘,这可怎么是好啊。”
怀秀看无忧已经速速倒了药,满是期待的模样,轻叹了口气:“罢了,她又不会下毒,再说白珽又没瞎,由着她去吧。”
“骏眉,我们快些走,不好耽误明日出门。”无忧先将药小心翼翼地端了起来,沉浸在自己还未开始的整蛊里,整个人都洋溢着喜悦。
骏眉闻言奇怪:“姑娘你身子不舒服还要出门啊。”
怀秀点了头:“不过你明日不跟着去,我另有事要差你。”
“是。”骏眉应下,就断药跟着无忧去了。
怀秀送她们到了院门口,抱剑倚在门边,月光和甬道的灯笼将二人的影子拉了老长,还能见到无忧梳着的双髻发尾欢脱地一跳一跳。
同为花季啊,怀秀心生感叹,随手又扔了颗糖豆到嘴里,刚才的苦意好化解,可这会儿嘴里再怎么甜,心里也还不是滋味。
翌日卯时刚过,两辆马车便穿街过巷般地奔往了郡中以北的丹彤书院,经过朝市的长街时才开始缓行,前头那辆有一抚着肚子郁郁不欢的太守大人,后头那辆有一被早起抓来打扮正眯眼假寐的可人儿,和倚在车窗处的怀秀。
观这梨花郡的朝市开市,确算不上是热闹的大郡县。
大夏自柴玉前朝时,城县是如此划分的,广地谓州,小一些的谓城、镇,才扩充新迁的叫做郡,如今的大夏几乎是沿用了前朝称谓再无增设,城郡配的是知州与太守,再是总府,而州府,除了知府和总府,还有几处是王亲和大世家的封地,一般类称书院的都会办在州府,例如冼家在吴州办的鸿儒书院,昨日乍听她还没及细想,过后再想深一层,梧州的青莲书塾就罢了,这丹彤书院开在此实在不甚合理,他们昨日在外围绕了圈,这里比之一等学府的规格都不差,且不论是否不招高门世家女,大夏女学还是不多,既然如此,这样规模的女学为何从听说过。
此时无忧被窗外灌进的包子香诱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阿秀,你怎么一直在看窗外头,是不是饿了。”
“是你饿了吧。”怀秀将帘子放下取笑她,“早膳只用了六只包子一碗汤面,实在不比你平时的胃口。”
“你取笑我,你一早就去与白珽和风庆说话,骏眉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唯有边吃边等你们,这才越吃越多的。”无忧辩解道,“而且这里的包子又小,比不得你们清月居常做的。”
“是这样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嘛,这里的茶也煮得偏淡些,我们早上佐茶的茶点也不同,就像沥州就是喜欢糯点,永京偏爱干点,板栗可是四方佳肴都会的,你是在清月居被养刁钻了。”
“嗯,兴许吧。”无忧乐道,“那你京中府邸的厨子,也能有板栗这么好的厨艺吗,骏眉说你被封了一个亭主,好像是个挺了不得的官,那你肯定是没空给我做饭。”
“怎么你原想着是要去永京的吗?”怀秀揭穿她道,“那时你还不知这事吧。”
“我……我本想着先回家一趟,就去永京找你。”
“果然是要去药仙谷吧。”怀秀有些无奈。
无忧委屈道:“我知道掌门不许,可这次我得去。”
这么多年,无忧也从没提过回家,这次大约也是为了她。
怀秀心下叹了口气,觉得时候问个明白了。
“信玄珠是不是没有把我彻底治好?”怀秀看向她道。
无忧的眼睛登时大了数倍,一个劲摆手:“不不不,好了,是真好了,你只要熬过这几次,寒症便不会发作了,只是……”
“就等你后半句呢。”
“没你想得那么糟。”无忧着急地解释,“本来如古所述,药和寒症是抵得过的,可你身负重伤,情形就有些不一样了,药效打了些折扣,那古方背后有一行小字记录了一种脉象,是说信玄珠未尽其力所出现的脉象……”
“你诊到了。”怀秀瞬时想到刚醒时无忧吞吞吐吐的样子,便觉一切合理起来。
“此脉象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探着,你昏迷时,除了夙师兄,就是我在旁了,我本想告诉他们,可是怕他们经受不住。”
怀秀笑道:“你怕他们经受不住,倒不怕我这个当事之人经受不住啊。”
“你不一样,不告诉你,指不定你如何任意妄为呢,我实在是害怕呀。”
“别怕,我本来坠冰湖时服的就是一剂猛药,理论上来说就是会比寻常人短寿些。”
“不对,你内力充沛,习得又是极为精妙的武功,等我研出方子,一定能把你彻底医好的。”
“到底还有几年?说实话,否则我再不听你说话了。”怀秀要一句准话,大不了就是比之前更糟罢了。
无忧默然,眼眶红红地举单手比了个数。
“这是至多吧。”知道了定数,怀秀更是释然许多,“此事你知我知,不许再告诉旁人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无忧“察言观色”以为她沮丧极了,忙安慰道:“阿秀,你信我,我一定会找出法子的,保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这就更不必了。”怀秀讪笑道,“大夏第一悍妇还成什么婚呢,再说我自小知道活不长,本就没这个念想。”
“那万一别人想呢。”无忧说完才意识不对,涨红着脸改口道,“我是说当年你回家一趟都被侯府世子看中,到了永京还不知会怎样呢。”
“别听贺珣给你乱编戏码,当时他并不在场,倒是你到了永京,有入眼的人一定要与我说,别傻傻给骗了去。”
“嗯?”无忧抓着了重点,“你肯带我去永京啦。”
“放着你也是瞎跑,你下山的事,夙光知道,惜鱼师伯也肯定会马上嚷嚷到无墟堂的,虽然掌门碍于你的面子不会让你和小辈弟子们一起跪思己台,但罚抄药经剑谱总少不了,我们都不在,你一个人抄得了这么一沓子吗?”
无忧的脑海里浮现出书阁里堆积成山的书册,一张小脸立刻皱巴巴地扭成一团:“那我宁愿去跪思己台!”
“就是嘛,索性带你走了,三五个月的,等事情淡了,再送你回去,那时候大不了跪几天,不过永京的境况尚不明朗,说不定你得先去不老山住些时日。”
无忧乐极了:“不老山也不错啊,贺珣说那儿有温泉。”
“何止是温泉,还有许多好玩的。”怀秀被她逗笑了,漫布在心头的阴霾也稍稍散了些。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众人才到了位于北边的丹彤书院,怀秀这边还在下车,那边本就心情不佳又被门前守卫拦住的姚太守已经吆五喝六起来,嚷着要学监出来相迎,一副不见人就要封院拿人的架势。
怀秀没想到这姚太守不过是一早从府衙被拖出来罢了,竟惹他生出这样大的怨气,不过这样倒是省了很多事,不久就有个窈窕女子款款而来。
姚太守显然是认得来人,吹胡子瞪眼地不爽快:“郁学监好大的架子,连本官引荐人入院还要层层通报啊。”
“引荐?”那位郁学监盈盈一笑,先是作礼告罪,“大人说的何话,小小学舍,怎么当得起要大人引荐,几位贵客里头请。”
这位郁学监虽簪冠,身着的是靛青长袍,颇有女先生的模样,但经怀秀身边时,传来的馥郁香气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怀秀细闻辨出了香味,面上还是如常应了礼。
进门便是碧水廊桥,再是开阔的前院,经长廊时成片冒出墙头的无花果树惹得无忧侧目。
她扯了扯怀秀的袖子,小声道:“原来你是这里摘的果子?”
“是啊,白二姑娘。”怀秀挽着她步上台阶,边问道,“郁学监,现在应当是课时吧,怎么办半天都听到读书声呀。”
“中元节刚过,学生还放假未归呢,诸位贵客仔细足下。”那位郁学监回身叮嘱道,“诸位先到偏院的茶室稍坐吧,这边请。”
他们被领着拐弯下了台阶,进了一处院子,郁学监作礼让他们稍后,便出厅堂叫人准备茶点去了。
人一走,那姚太守就立刻发问了:“二位姑娘要赏湖光山色都好,何必到这小书院来。”
“赏山赏水都赏进大牢了,书院兴许还安稳些。”无忧笑嘻嘻道。
姚太守一抹脑门,后悔自己不应该张这个口。
怀秀又问:“大人与这位学监是熟识吗,对这丹彤书院可知道一二?”
“这……我到这儿任职也未及这书院开得久,郁学监往府衙送过几次花……”姚太守说到这儿赶忙闭嘴,改口道,“只是逢年过节时见过,说些场面话,并不熟络。”
“大人您慌什么呀,也是瞧着这位郁学监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学监,似是学文广博,多问一句罢了。”怀秀环顾四周,这屋子布置算不上奢靡但也颇费心思。
姚太守道:“这郁学监不算什么闻名,这里办学的扶花居士才是招牌,这墙上的字画便是那位所书,她还尤其爱画屏画。”
“看来太守也是求画之人啊。“怀秀这就起身去看了,却为行书佳品,可不知是不是临摹之作,竟错觉这字迹有些眼熟。
“哪有哪有,凑个趣罢了。”姚太守也起身跟着她一同观看字画,满脸的脸讨好。
怀秀看了他一眼,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哎哟,姑娘您这打的什么主意呀,昨日姑娘要独自去审人也审得了,后来连个理由都没说就让我去逮人,那我也逮了,又让我盯着底下人,我也把庄子里养着的家仆都派来了,眼下你这又一大早又把我拽出来,还非要来书院,这总要告知一二,让我心里有点数不是。”
怀秀皱了皱眉:“我以为大人有数呢,怎么大人以为我们公子的气是这么好消的?他现下把气都撒在李捕头身上,大人就该烧高香了。”
“那……来此又是?”姚太守还是不明白。
“那不还是为了公子。”怀秀故作无奈,“入学自然是幌子,大人知道的,我们都是紧着公子说话办事的,前两日他偶遇到一位姑娘,只知她是丹彤书院的学生,非要寻到,这才千里迢迢赶过来,说起来也是耽误了好几天了……”
“原来如此。”姚太守愣了愣,“不是已有无忧姑娘在侧了吗,难不成那姑娘比无忧还好看?”
“男人嘛。”怀秀给他一个眼神。
“也是也是。”姚太守嚼出了味儿来,“那姑娘该早说啊,这来的也不是时候,不然直接去认人就好了,还省得什么入学借读了。”
“这叫怎么回事,公子的意思是徐徐为之,放假无人也好,就让学监带着我们先逛逛书院。”怀秀放低了声音,“大人能将这事办好吗?”
“这小事一桩啊,姑娘且等着。”姚太守仿佛看到了与白公子化解干戈的希望,甩袖子飞奔着往外呼喊。
无忧不解地转过头看她:“你同他说了什么,那大人就成了这副疯样。”
“大约是知道能将功抵过吧。”怀秀答完又看向了那些书画,突然一句“秀色南洛山”的词落入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