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园虽大,好在几人穿梭在树荫之间,倒也未曾感受到过多的燥热之意。
先不说昭华宫建造的如何,单单就说它所处的地理位置,便是极好的。
原先这处宫殿空着的时候,曾让不少皇子公主都眼红不已,争相抢夺,却无一人想到最终会落在临海王一脉手中。
艳阳正是高照的时候,疏影横斜间暗香浮动,夏蝉趴在枝头不时鸣叫,众人行走其间,仿佛置身蝉海之中。
“郡主回来了!”
昭华宫门口,梳着双髻头的丫鬟翘首顾盼着,望到几人的踪影时,面色一亮,随后连忙低身行礼。
娇俏可人的小丫鬟虽伏了腰身,却因为好奇,并未按规矩低下头,双眸依旧明媚又勇敢的盯着眼前的几位少年看。
“皇侄女,怎么未曾见到华儿?”
行在最前端的陈叔坚,直接忽视了眼前乖巧行礼的小宫女,面露几分并不明显的焦躁,回首问许念朝。
许念朝沉默片刻,陡然间便明白了这位与她有仇的四皇叔,偏偏要送她回宫的用意。
于是,她没好气的回道:“华儿应当是在内宫之中休息,不知皇叔问这个做甚?”
陈叔坚挠了挠头,只好直言道:“皇叔有些话想与她说,还请皇侄女行个方便吧?”
“殿下!奴婢知晓华儿姐姐在何处。”
小丫鬟竖着耳朵听了许久,见两人话语间似乎有自己插入的余地,便连忙上前了几步讨好的言说着,同时愈发的笑靥如花。
一听到有关张丽华的事情,陈叔坚倒也没顾得上宫女的失礼,顺势问:“那你倒是说说看,她在何处?”
“奴婢听华儿姐姐方才回来的时候说,要为郡主殿下亲手烧制醒酒汤,想必现下是在膳房吧。”
陈叔坚闻言大喜,当下便厚着脸皮说要同许念朝讨一碗醒酒汤来喝。
一阵清风拂过,半空中飘飞着数不胜数的柳絮,小小的一团沾染着些许尘灰,许念朝不由得一呛,随即打了几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尖,确认没有什么鼻涕之类的东西流下来,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回应。
“……自然可以。”
陈叔坚得了许念朝的承诺,便迫不及待的叫眼前的宫女去带路,随后率先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朝儿,不知我是否可以也向你讨一碗解酒汤?”
陈叔宝还立在原地,侧头浅笑着问许念朝。
许念朝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温和答道:“太子皇叔请和我来吧。江总大人要不要一同前去?朝儿请您吃茶。”
江总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随后抱拳道谢道:“谢过郡主好意,在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叔宝将双手握拳藏于宽袖之下,只是面上仍旧端着并不明朗的笑意。
娇贵的皇太子心中此时满是不愉。
朝儿竟然亲自邀请了江总那厮吃茶,这是为何?
……莫非是心悦于他?
许念朝倒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觉得,若是叫江总一人落单多少有点可怜。同时,也是为了感谢他方才对自己的一番宽慰罢了。
三人各怀心思的走在昭华殿新修的宫砖上,膳房的路并不远,许念朝又心系张丽华,步履便急躁了一些,故而几人极快便到了膳房门口。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膳房门口竟然未有一个守门的太监宫女。
就在此时,膳房内似乎不停传来争执的声音,甚至不时还有玻璃摔碎的声音混杂其间。
许念朝瞬时便感觉不妙,登时不假思索的就迈步入内了。
殿中的情形倒没有许念朝方才想象的那么糟糕,或者说,至少她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那位艳冠建康的少女,如今仍好生生的伫立在灶台边。
许念朝连忙三步并两步走近了些,执住了张丽华的手,来回翻看,想要确认她是否真的无事。
却不料,在她视线转移之间,看见了陈叔坚面庞之上清晰的五爪印。
许念朝沉默了半晌,暗自揉了揉张丽华的手心,随后若无其事的问道:“四皇叔可是方才不小心被醒酒汤烫着了?”
陈叔坚依旧有些呆滞,闻声眼中才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搓了搓手,似乎有些欲哭无泪,小麦色的脸庞渐渐涌上绯红,憋了片刻之后弱弱道:“是是是我方才失手打碎了华儿姑娘亲手盛的汤,抱歉皇侄女......”
许念朝有些稀奇的盯着那个平日里粗俗无理极了的四皇叔,难得见他这般有礼的模样,只觉得……他莫不是被什么精怪附体了不成。
但眼下,她显然也不好多问,只得故作大度回应道:“......无事。”
陈叔宝跨进门槛之后,望着眼前的这番略显尴尬的景象,便有些想笑。
他倒是未曾见过老四这般委屈的时候,更遑论他的脸上还印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了。
看这艳丽的色泽……那姑娘下手……估摸着挺重的。
“朝儿,你没事吧?”
只一瞬,他的注意力便重又回到了许念朝的身上。
视线之内,两个少女伫立在半开窗棂所倾泻的日光之下。
她们紧紧的贴在一处,青丝交缠,宛如湖畔互相依偎的鸳鸯,叫他看着便心生不悦。
“我无事,谢过太子皇叔的关心。”
许念朝摇了摇头,随后便邀请几人去花园之中小坐。
毕竟眼下这膳房,可谓说是修罗场也不为过,她可不敢叫几人留在这。
她私底下悄悄的让张丽华回避了,掌掴皇子可不是一件小事,而陈叔坚若是真的追究起来,可就麻烦了。
好在陈叔坚还需禁足许久,短时间内他是见不到旁人的,也就无人会发现他的窘态。况且,他本人似乎也不是很介意,看来……大抵是没事的。
几人又去小花园坐了坐,喝了醒酒汤后又饮了些碧螺春。
值得一提的是,四人之中茶品,除了陈叔坚都是极好的。
陈叔坚完全是将上好的碧螺春当做了酒水,似是要借茶消愁一般,兀自坐在那牛饮,完全不与许念朝三人搭腔。
偏偏每当许念朝望着他脸上那个还未消一丝的巴掌印,又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
陈叔宝见许念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当下便贴心说道:“恰好前几日东宫到了一批云雾茶,等我回去,便遣宫人送些来给朝儿尝尝。”
江总饮了一口碧螺春,笑叹道:“殿下对郡主可真是好。云雾茶常年隐于南岳的高山云雾之巅,可谓是极难采摘了。”
他这话虽说的点到为止,但足矣让在坐的人明白这“云雾茶”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许念朝顺势摇了摇头道:“既如此,怎能总叫太子皇叔破费呢?”
陈叔宝的面色暗了暗,不咸不淡的瞥了一眼仍在笑语盈盈的江总,继续道:“朝儿下次若是有什么好东西,也分我一份就好了。”
见许念朝还是一副不大肯收的模样,陈叔宝又劝道:“血缘之亲之间的来往向来是如此的,朝儿刚被找回,皇叔也只是心疼,朝儿不必有什么负担。”
陈叔宝都已经将话说到此等份上了,许念朝若再拒绝便显得不识好歹了,于是她便只好轻声应了下来。
陈叔宝与江总又聊了一些关于隋朝与大梁战事的话题,且并未避着许念朝,而她作为现代人,自然没这方面避嫌的意识。
她与他们相谈甚欢之间,竟也能提出不少犀利且令他们意外的见解。
几盏茶下来,几人纷纷表示相见恨晚,以及命运弄人,为何偏偏许念朝是女儿身之类云云。
暮色渐沉,蝉鸣渐歇。
霞光沾染上些独属于香茗的醇香,同沉沉的暮霭一起,洒落人间。
少年人之间的快意恩仇,向来是来的极快,消散的也是极快的。
若说陈叔坚先前因为张丽华的事情对许念朝存在着一些偏见,那么这一日相处下来,都尽在欢笑之间泯了恩仇。
许念朝也彻底摸清了这位四皇叔的秉性,简而言之便是单纯,说的难听些便是蠢加冲动。
这样的人,是极为容易被旁人当做靶子使的。
并且,当他发现自己已然被射的千疮百孔之后,只会埋怨那个射他的人,而不是那个利用他、将他作为靶子使的人。
时间不早了,几人便纷纷依依不舍的向许念朝请辞。
少女婷婷伫立在新刷的簇红宫墙之前,朝他们挥手告别。
她沐浴之后,换了一身月华般的流仙裙。夕阳掩映之下,裙裾肆意飞扬,像极了天上月宫的仙子降落人间,随时便要乘风而去,美却不可触摸。
许念朝今日与他们相处也有私心,她作为临海王一脉,曾经的皇族,身份敏感。
她在这深宫之中,说是孤立无援也并不为过,这些皇子们纵然无法交好,也定然是不能交恶的,更别说陈叔宝身上还有了无批下的箴言了。
思及此,她轻轻叹了口气,见众人没了身影,才转身嘟哝着回宫。
“今日华儿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自来见不得女孩子受委屈,遑论她们之间如此亲密。
她的昭华宫,想来是要好好整肃一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