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朝压下心中的慌乱，抬起了面孔，淡淡道：“皇叔在说什么呢，朝儿只是肚子有些饿，准备取一些干粮出来食用罢了。”
陈叔陵明显是不信的，他方才所无意间瞥到的一眼，那分明是骨灰盒。
他笑容丝毫未减，复又逼近了几步。
“真是好巧，皇叔也有些饿了呢。”
许念朝只得随意捞出了一个酥饼，隔着些距离，小心翼翼的递给他。
陈叔陵笑容渐深，虽接过了酥饼，却在同一时间飞身掠至了几人眼前。
不待三人反应过来，他便不加思索，挥手打翻了包袱。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骨灰盒随着干粮一起滚落，而散落一地。
随着“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接连响起，没片刻，稍许骨灰便被清风旋起，卷入了半空之中。
风吹而起，空气涌动若汪洋盖地。
变换之间，骨灰若大雪纷飞，轻易便带走了一个人于世间存在过的痕迹。
许念朝站在风中，发丝飘扬，她被包裹在骨灰四起的漩涡中央，思绪凌乱至极。
她丝毫没心思在意此刻的仪容，只觉得心中崩溃。
她凝视着空中飞扬的骨灰，僵硬在了原地，暗自握拳，面色也暗了下来。
“皇叔在做什么?”
陈叔陵的笑容停滞在了嘴角，他盯着漫天而起的灰尘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亲爱的皇侄女，你为何要往骨灰盒里装香灰？”
原本吊儿郎当的少年张了张嘴，眼角兴奋的红晕淡去，神色逐渐凝重，就差把“你没事吧”挂在嘴边了。
许念朝闻言显然也是有点震惊的。
她快速的和张丽华以及阿绫对视了一眼，可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惶惑与不确定。
“让皇叔见笑了。”
“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喜好收集香灰，而骨灰盒便于储存罢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许念朝皱了皱眉，心中却在思索着：若事实当真是陈叔陵所说的此灰为香灰，那是否代表着常幸还未死？
“......没什么问题。”
陈叔陵有些罕见的迟疑，为了缓解尴尬，只能顺手将酥饼咬在了口中。
天知道，他最讨厌吃的就是这些女孩子家家喜欢吃的小零食了，这总会让他想起一些不美好的回忆。
他麻木的咀嚼了两下，违心的赞扬道：“真是不错的味道。”
“皇叔若喜欢，多吃些。”
许念朝着手将地面上散落的酥饼、桃酥之类的干粮捡了起来。
片刻后，极其真挚的递到了陈叔陵的眼下。
她诚挚至极的捧着一堆灰扑扑、看起来毫无食欲的干粮，嘴里则随意的胡诌着。
“朝儿听闻民间有说法，沾着香灰的食物，可都是天赐的。”
“皇叔既觉得好吃，便莫要浪费了这蕴满天之气韵的美食啊。”
陈叔陵忍住喉头的干涩难受以及想再次挥翻干粮的冲动，阴笑着连连后退道：“皇侄女，你太客气了，皇叔怕是无福消受。”
“你先忙你的，我去寺外等你。”
少年说完便头也不回，逃也似的的离开了。
许念朝见他总算走了，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转而询问负责此事的两人。
“华儿，对于此事你们知情吗？”
张丽华和阿绫的眼中都有些愧疚，她们二人对视了一眼，细声讨论了起来。
“朝儿，我们或许被人骗了。”
阿绫很愤怒，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那该死的臭太监，竟拿一盒香灰骗走了我十两银子，真是活该他被阉！”
许念朝很无奈，不过此事古怪的很，并不适宜去大肆搜查，只怕会打草惊蛇。
陈叔陵方才的表现倒是令许念朝想起了一些关于历史上的旧事……
历史中的陈叔陵似乎都一直有个癖好。
盗墓。
说起来，若他真有此癖好，那也难怪他可以分辨出骨灰与香灰的差别了。
“做戏要做全一些......那我们便拿些经书回去抄吧。”
许念朝拍了拍身上沾着的香灰，眼中的情绪逐渐沉溺下去。
张丽华牵起了她的手，轻声细语。
“朝儿，你可信我？”
阳光拂过漫天香灰，将她原本似是妖物的容颜描摹的愈发温和。
许念朝凝视着她，恍然间想起......
前世，她们无法见面的时候，华儿总是日日抚摸着镜子，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呢喃。
如今，她们就在彼此的眼前。
思及此，她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透过疏浅的暖阳，撩人的微风，缓缓点了点头。
三人去借了些经书便回去了，走到开善寺门口的时候，陈叔陵的嘴中叼着根狗尾巴草，仍然是一副神神气气的纨绔作派。
他独自一人，神态慵懒的靠着粗壮的树干，百无聊赖的盯着云层发呆。
“皇叔，其他人呢？”
许念朝抱着经书逐渐走近，一脸疑惑的问道。
陈叔陵闻声吐了狗尾巴草，神情难得一见的变得严肃。
“出恭去了。”
许念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了，只能稍稍抱紧了手中的书。
陈叔陵用眼神冷淡的扫了一眼少女怀中的经书，随后便拉了拉宽袖，微微抬手间，欲接过她手中的书。
许念朝也没和他客气，吃力的将书放在了少年精瘦的双臂之上。
感受到加诸自身的重力倏然间消除，少女的眉眼之间逐渐沾染上了一些轻松之色。
陈叔陵只听见了，她柔和的道谢声与悦耳的佛钟一同响起在耳畔。
像是一阵混合着佛香的清风，轻易便再次勾起了他内心最深处隐秘的愉悦。
“谢过皇叔，皇叔可真是个好人。”
他回神过来的时候，端详着她阳光下瓷白细腻的脸庞，不免要冷声嗤笑。
他这一生听过许许多多的形容词，或是野心勃勃、或是笑面之虎，从未有过人敢以“好人”二字称呼于他。
不过他初见她时就该发现了，她于常人是不同的，无法用人间的常态去描述。
她敢在他失控时拉扯住他，用她那鲜活灵动、不属这世间的眼神注视着他。
他本自诩无情，但他敢保证，世间绝对无一人能抵挡这样的眼神。
“走吧，我们先步行去车架那，我与他们约定在那边集合。”
陈叔陵舒了舒眉尾，声线稍稍平和了一些。
许念朝遥遥跟在他的身后，心中却不免思索这件事。
天下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么多人一起出恭？
大抵是这山中有什么秘密需要去盘查，只是不方便与她讲吧。
“那位夫人呢？”
许念朝顿了顿脚步，才发觉到自己离陈叔陵的距离实在太远了，只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追问陈叔陵。
陈叔陵游刃有余的抱着怀中的经书，闻言，便分了一缕浅淡的眼神给她。
随后，他似是察觉到了少女的吃力，疾步而行的脚步也稍微慢了几分。
“你出来时没遇见吗？”
许念朝答道：“未曾遇见。我只是借了些经书就回程了。”
片刻后，她又补充道：“这不是担心皇叔会等的着急吗？”
陈叔陵挑了挑眉，将略显轻挑的眼神落在许念朝身上，缓缓回应道：“无妨，届时我会派人去通知张夫人，你无需操心。”
许念朝点了点头，好奇的问道：“皇叔不饿吗？”
“总是见您叼着草，还以为您修佛，不吃大鱼大肉只吃草呢。”
陈叔陵沉默了，忍无可忍的挪开了视线，随即面无表情的道：“若侄女未曾生出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那一定会更受贵族少年们的欢迎的。”
现在又恰逢了午膳时间，说来巧极了，许念朝上一次下山也是卡着这段时间。
云雾连绵之间送上了山间盆地植被的湿润气息，些许斋饭的香气混在其中，闻着就让人觉得清新爽口。
虽无肉香混杂其间，但全素的味道竟然也意外香的勾人。
“皇叔真的不饿吗？朝儿现在好饿。”
许念朝揉了揉自己干瘪的肚子，头脑似乎也随着胃酸的分泌而微微作痛。
今晨她本仔细的束了腰，那时还觉得有些紧了，现在倒是觉得腰带松泛极了。
只是她那肚皮，可怜的几乎快要贴着她空空如也的肠胃了。
“嗯，有些饿。”
陈叔陵有些想笑，视线则眺望着不远处，随即劝慰性的随口说了两句：“快要到了，届时再给你弄些好吃的。”
许念朝实在有些走不动了，便分别将两只手搭在张丽华与阿绫的手心上。
三人在陈叔陵的身后亲亲密密的粘在一起，也丝毫不嫌弃愈发浓烈的阳光照的人热汗直流。
“那朝儿便先谢过皇叔啦。”
陈叔陵怔了怔，只觉得她回应的声音甜极了，像是只有他小时候生病，喝足了苦药，才鲜少有得吃的蜜饯。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行至山脚之下了。
“漪澜小筑”那秀丽的轮廓，则再次在浩渺的云雾之中缓缓显露出它的身姿。
他们已经能看见车架所停的位置了。
十个少年整装待发的依次伫立在车架边，他们的身姿，比小径边成排的松柏还要更加挺立几分。
很快，他们便抵达了车架处。
少年们帮着把经书搬到了车上，之后便又立到了一边，恭敬的等待着陈叔陵的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