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玉棠已支起身子。
妆匣上的铜锁因昨夜反复开合,锁芯里卡了半片碎锦,她用指甲轻轻挑出,金步摇在匣底碰出细碎声响。
檀香。她对守在廊下的绿翘道。
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尾音却带着破帛似的哑。
绿翘捧着鎏金香炉进来时,见她正将锦缎小囊往袖中塞,囊角交阿蛮三字墨迹未干,边缘还洇着暗红的血渍——那是昨夜咳在囊上的,她竟连洗都不曾洗。
娘娘...绿翘喉头哽住。
自上月阿蛮被乱箭射死于宜春北苑,这是玉棠第一次提她的名字。
绿翘记得阿蛮临死前攥着玉棠的裙角,说娘娘当心耳后风,当时玉棠正为玄宗新谱的《凌波曲》试舞,鬓边牡丹颤得厉害,只当是刺客行刺的余惊,谁料那耳后风原是范阳的胡骑。
玉棠将锦囊塞进绿翘掌心,指腹压了压她手背上的旧疤——那是三年前替她挡下安禄山进献的西域匕首时留下的。等我睡了,你带着它出金光门,找西市卖胡饼的老康。她声音比炉中檀香还淡,他认识阿蛮的阿爷。
绿翘突然跪下来,眼泪砸在锦囊上,把交阿蛮三个字泡得模糊。
玉棠想去摸她的头,手刚抬到半空便剧烈咳嗽起来,锦被上很快洇出几点血珠,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娘娘这是何苦?绿翘抽噎着去擦她嘴角的血,昨日孙医正说您这肺疾
改成镇痛的吧。玉棠截住她的话,目光落在妆台边的青瓷药罐上。
孙邈然昨日替她诊脉时,指腹在她腕间多按了片刻,眼尾的皱纹皱成一团,她便知道——养肺的方子救不了命,倒不如换点能撑着她看完这出戏的。
窗外传来小宦官尖细的唱喏:圣人有旨——
玉棠扶着绿翘的手坐直,见黄门官捧着明黄诏书进来,金丝绣的敕字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
诏书里的字她早猜到了——朕梦华清宫雪,忆昔年玉人舞于飞霜殿,今当重游以慰圣怀。
末了还盖着开元圣文神武皇帝的大印,朱砂红得像要滴下来。
圣人说,娘娘若嫌车马劳顿,便留在兴庆宫歇着。黄门官偷眼瞧她,见她倚在软枕上,面色比诏书的素绢还白,连谢恩的力气都似没有。
午后,玉棠在梨园抚琴。
梧桐叶落在琴弦上,她拨了半阕《长相思》便停手,指甲在思字的泛音位上掐出个月牙印。
李龟年抱着琴匣从假山洞后转出来,琴匣上蒙着层薄灰,想来是从哪处旧殿阁里翻出来的。
娘娘,这是前日在太常寺抄的《霓裳》残谱。他掀开琴匣,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红梅花瓣,外头都传这曲子要成绝响了。
玉棠伸手去碰琴谱,指尖在惊鸿二字上顿住——那是她当年和玄宗合谱时,他握着她的手写下的。
风从殿角的铜鹤嘴里穿过来,卷走半页谱纸,她望着那纸打着旋儿落在池里,突然用手语比道:曲未绝,心先绝。
李龟年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十年前在华清宫,玉棠穿着缀满银片的舞衣,在飞霜殿的冰面上跳《霓裳》,玄宗站在廊下敲羯鼓,每敲到散序部分,就会笑着喊:玉棠,转慢些,朕要看你裙上的雪。那时的雪落在她发间,是温的;如今的雪还没落,她的发间已结了霜。
启程前夜,玉棠独步到飞檐外望骊山。
远处传来工匠敲凿的声音——杨銛命人用金屑混着河砂重铺温泉宫道,说是步步生金。
虢国夫人的车驾从月华门过,车帘掀开条缝,她举着西域葡萄酒坛笑:阿姊不去?
这酒在骊山温泉里温过,比长安的甜!车铃叮当响着去了,留下股浓得化不开的龙涎香。
娘娘,该添炭了。绿翘捧着手炉过来,圣人那边送来新制的紫宸香,说是华清宫旧窑烧的。
玉棠接过手炉,炉身还带着炭火的温。
她望着远处攒动的灯火,想起玄宗今早摔奏章的模样——崔复的谏疏刚念到范阳粮草,他便将玉镇纸砸过去:朕自有神识决断!可他连身边的小黄门换了新人都没察觉,那孩子端茶时手抖得厉害,茶盏里的浮沤晃得像安禄山的战旗。
次日卯时三刻,车驾启程。
玉棠立在兴庆宫最高的翔鸾阁上,看三百面龙旗在晨雾里翻卷,像一片血色的海。
高力士扶着她的胳膊,声音里带着颤:娘娘真不去?
圣人昨夜还说,要在飞霜殿给您留半席...
她摇了摇头,用手语比道:我的雪,不会再落在华清宫了。
一阵风卷着枯叶扑来,她眯起眼,看见骊山方向的云正层层叠叠压下来,像有人在天上铺了块铅灰色的布。
车驾转过灞桥时,最后一面龙旗消失在晨雾里,她忽然想起玄宗年轻时的眼睛——那时他的神识是洞彻,能看透韦后的金步摇里藏着毒针,能辨出姚崇的谏疏里藏着治国策。
可现在,他的眼睛像蒙了层雾,连自己怀里的人要碎了都看不见。
绿翘突然扯她的衣袖:娘娘,您手在抖。
玉棠这才发现,自己攥着栏杆的手指泛着青白,指节间还卡着半片枯叶。
她松开手,那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去,正落在御道中央——那里新铺的金砂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撒了一地凝固的血。
骊山方向传来隐隐的雷声,像有人在云里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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