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雪落华清宫 > 第45章断谱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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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秋娘捧着檀木匣进来时,铜环扣在掌心沁出薄汗。

匣盖掀开的刹那,玉棠便闻到了那缕熟悉的冰玉气息——三年前在华清宫温泉边,她与陛下用昆仑冻玉雕成十二块谱板,每块都浸过晨露,刻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他的指尖还沾着朱砂,在她手背上印了个红点点,说等咱们头发白了,就坐在这里,看小宦官们敲着玉板唱这支曲子。

此刻十二块玉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的指尖从第一块惊鸿起的凹痕抚过,到第七块云步转时,忽然心口一绞。

像是有人攥着她的肺叶,连呼吸都成了钝刀割肉。

杜秋娘要扶她,被她轻轻推开。

指尖继续往前,停在第十二块破阵乐的刻痕上——这是去年上元夜,她听见安禄山献的胡旋舞里有段鼓点,突发奇想改了结尾的调子。

陛下当时笑着说阿玉总爱给曲子添把火,却不想这把火,到底烧到了自己头上。

取火折。她声音发颤。

杜秋娘手里的匣子差点摔了:娘娘!这是您和陛下...

取火折。她重复,尾音带着狠劲。

火折子刺啦一声窜起蓝焰,她将最末一块玉板凑过去。

火舌舔上破阵乐三个字时,玉板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极了当年梨园里那架老琵琶断弦的动静。

杜秋娘跪下来扯她衣袖:娘娘心疼这谱子,奴婢知道的!

当年您为改个音,在梨园长凳上坐了整宿,手都冻得握不住笔......

玉棠将烧了一半的玉板扔进铜盆,火星子溅在杜秋娘额头,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又拿起下一块。曲已终,人将散。她用手语比给杜秋娘看,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留着这些冰玉做什么?

难道要等叛军打进宫,拿它们去换一口饭吃?

杜秋娘哭出声来,眼泪砸在玉板上,把云步转的刻痕都泡得模糊了。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高力士掀帘进来时,靴底沾着新雪,发顶还落着几片白。娘娘,程参从蜀道传讯。他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栈道虽险,勉强能通;剑南道的粮草,也备下了三成。

玉棠的手顿在半空中。

火盆里的玉板烧得噼啪响,有块碎片崩出来,在青砖上烙出个焦黑的圆。

她望着高力士发灰的鬓角,想起二十年前刚入宫时,这老宦官替她提着裙角过雨地,说娘娘走路慢些,当心泥点子。

如今他的腰更弯了,连说话都带着喘:陛下在勤政殿,正......

传妾的话。她打断他,就说《霓裳》谱子,烧了。

高力士的喉结动了动,到底没接话,躬身退下时,衣摆扫过火盆,带起一缕黑烟。

勤政殿里的炭火烧得太旺,玄宗的额角沁出薄汗。

程参的信笺在他掌心攥成皱团,墨迹晕开,像块浸血的布。栈道可通,粮草已备八个字刺得他眼睛疼——他想起开元二十三年,自己带着三万禁军出巡洛阳,沿途州县搭起彩棚,百姓跪伏在地喊万岁;如今倒好,要带着三百禁军、百来个宫人,像丧家犬似的往蜀地钻。

陛下不可!杨国忠撞开殿门,金缕紫袍被门槛勾出条口子,您这一去,长安百姓如何自处?

叛军若屠城......

民心?玄宗冷笑,把信笺拍在龙案上,震得笔架都晃了晃,当年朕在兴庆宫种了满院牡丹,百姓挤破头要来看;去年安禄山献的波斯狮子,百姓也挤破头要来看。

如今叛军的刀架在脖子上,他们倒想起民心来了?他抓起御笔,在幸蜀诏上重重钤印,朱砂溅在杨国忠的靴面上,传旨:北衙禁军整备车驾,寅时三刻出延秋门。

杨国忠还要再说,高力士扯了扯他的袖子。

老宦官望着玄宗青灰的脸色,轻声道:相爷,陛下两日没合眼了。

殿外突然传来哽咽的琵琶声。

李龟年抱着半片焦黑的玉板跪在阶下,胡须上沾着雪,怀里的谱子用锦帕裹着,边角还留着火烧的痕迹。圣人,老奴求随驾。他膝行两步,额头撞在青石板上,《霓裳》虽断,老奴还能记个七分。

等入了蜀,老奴给您和娘娘再谱......

起来。玉棠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素白锦袍外只披了件银鼠斗篷,发间连步摇都没戴。

她蹲下来,用指尖碰了碰李龟年怀里的玉板——正是方才没烧完的惊鸿起。你还想奏它吗?她用手语问。

李龟年的眼泪砸在玉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此曲绝矣......可老奴想,想让后人知道,大唐曾有过这样的舞,这样的月,这样的......他说不下去,只是把玉板往她手里塞。

玉棠将玉板按回他掌心。

她的手比玉板还凉,却握得极紧:带它走。

是夜,虢国夫人的院子里传来金器碎裂的声响。

侍女们缩在廊下,看着主母将翡翠镯子砸在鎏金香炉上,碎玉混着香灰撒了满地。我杨家富贵,岂能弃于泥途?她抓起妆匣里的珊瑚簪,又狠狠摔在地上,当年陛下为阿玉造华清池,用了多少汉白玉?

如今倒要躲进蜀道的破驿站?

杨銛在隔壁喝得烂醉,酒壶砸在窗纸上,洇出个深色的洞:宁死长安,不逃蜀道!

老子当年在曲江池射猎,百姓扔的鲜花能堆成山......话音未落,便传来呕吐的声音。

只有高力士的偏殿还亮着灯。

他跪在地上,将玉棠的玫瑰露香膏、玄宗的八宝印绶、甚至连玉棠去年掉的半颗珍珠都仔细收进檀木箱。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二十年前替武惠妃整理遗物时的模样。

长生殿外的雪停了。

玉棠跪在香案前,三柱檀香插在雪地里,青烟直往天上钻。

她望着香灰簌簌落在雪地上,恍惚看见谢阿蛮的影子——那是她在梨园最要好的姐妹,去年跳《凌波曲》时坠了水,连尸首都没找着。阿蛮,她轻声说,你说这长安的雪,是不是比洛阳的凉?

风突然大了。

香灰被卷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她发间。

她闭上眼睛,以手抚心——那里再没有震颤,没有马蹄声,连最细微的风声都听不见了。玉棠,你终于......安静了。

宫墙之外,第一声更鼓刚刚敲过。

有人指着骊山方向喊:看!

烽火台!

暗红色的狼烟像条恶龙,从地平线腾起,卷着雪粒直上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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