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的炭盆早熄了,玉棠的指尖抵着床沿,指甲缝里的血珠渗出来,在锦被上洇成小红点。
她原本能听见三百步外的更漏声,可方才掌心那阵震颤突然断了,像被人用快刀割断的琴弦。
娘娘?杜秋娘端着药碗进来,见她额角全是冷汗,慌忙搁下碗来扶,可是旧疾又犯了?
玉棠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在半空急促比画。
杜秋娘跟着学过手语,却被她抖得厉害的手指惊住——那是山城裂的组合,最后拼出个潼字。
潼关?杜秋娘懵了,娘娘莫不是烧糊涂了?
前日还有捷报说哥舒翰守得稳当...
话音未落,玉棠突然攥住妆台角的玉板。
那是她用西域冰玉打磨的,专用来记录宫内外震动频率——击鼓舞乐、朝臣叩拜、甚至御马厩里马蹄踏雪,都能在玉板上震出深浅不一的纹路。
她指尖沿着板上新震的痕迹摸过去,动作越来越急,最后将玉板倒扣在案上,与去年安远门破城时留下的纹路严丝合缝。
这......杜秋娘凑近看,倒抽一口冷气。
去年安禄山破范阳,玉板上的震纹正是这般粗粝,像千万把刀砍在城墙上。
黄三娘!玉棠扯过帕子擦手,帕子刚碰到渗血的指腹又缩回来,改用手语拼出速报陛下。
黄三娘捧着披风正要给她裹上,闻言膝盖一弯:娘娘,陛下已三日没进长生殿了......
玉棠的手停在半空。
她想起前日高力士来传旨,说陛下在梨园听新谱的《凌波曲》,说此曲合该与贵妃同赏,可最后只赏了对翡翠镯。
此刻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得妆镜里她鬓边的步摇发暗——那是陛下去年上元节亲手插的,说这珠串晃起来,像华清池的涟漪。
去梨园。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被杜秋娘死死抱住。
娘娘烧得浑身滚烫!杜秋娘哭着往她怀里塞手炉,奴婢这就去求高公公......
玉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嘴,指缝里渗出血丝。
她望着窗外飘雪,恍惚看见那年在骊山,陛下骑马带她去看雪后桃花,说等来年雪落,咱们再来看。
可今年的雪还没化,潼关的雪大概已经染血了吧?
梨园的丝竹声隔着围墙传过来,李玄祯靠在檀木榻上,眯眼望着水袖翻飞的舞姬。
那姑娘穿月白纱衣,腰肢旋得像风中柳,恍惚间竟与玉棠初跳《霓裳》时重叠了。
好!他拍着案几大笑,这旋转的火候,比当年阿玉......
话音顿住。
他突然觉得眼眶发涨,伸手去摸,摸到满脸湿意。
许是酒喝多了?
他端起酒盏,却见盏中映出的不是白发老皇帝,而是二十岁的临淄王,在玄武门前挥剑斩韦氏党羽,血溅在铠甲上,像红梅落雪。
陛下。高力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冷意,潼关急报。
李玄祯皱了皱眉。
潼关?
哥舒翰那老匹夫不是说守得住么?
他转头去看舞姬,那月白身影已转到了檐下,仰头对他笑——是玉棠!
她发间的金步摇闪着光,正是去年他亲手设计的并蒂莲样式。
阿玉!他踉跄着站起来,酒盏当啷掉在地上,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要歇着......
舞姬被他吓了一跳,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高力士慌忙扶住他:陛下,是采蘅姑娘......
李玄祯眨了眨眼,眼前的月白身影又变回了陌生的脸。
他跌回榻上,喉间发苦。
原来又是幻觉。
最近总这样,听见玉棠的笑声,看见她的影子,可等追过去,只余冷香盈袖。
明日再议。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点哀求,让朕再听会儿曲子......
高力士攥着怀里的急报,指节发白。
那是哥舒翰部将快马送来的血书,说叛军已破潼关,前锋直指长安。
他望着陛下鬓角的白发,想起三十年前在潞州,临淄王半夜敲开他的门,说高七,跟我干票大的,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
遵旨。他弯腰拾起酒盏,袖中急报擦过掌心,烫得他指尖发颤。
等退到廊下,他招手唤来最信任的小宦官:带二十个可靠的人,今晚就往蜀道探路。
记住,只说采买春茶。
虢国夫人的妆阁里飘着沉水香,她捏着金簪子戳婢女的额头:谁传的潼关失守?
活腻了?
婢女跪在地上发抖:是西市卖胡饼的老王头......
打!虢国夫人把金簪子摔在妆奁上,把老王头的舌头割了,再把这贱蹄子拖去慎刑司!
黄幡绰抱着琵琶站在廊下,看两个内监拖走婢女。
雪落在他褪色的绿官服上,像撒了把盐。
他摸出怀里的核桃,咬开时听见妆阁里传来当啷一声——是金碗磕在铜盆上的响。
夫人要金碗盛雪。小丫鬟端着铜盆跑出来,说雪水最能驱邪。
黄幡绰跟着她进了正堂。
鎏金大盆里堆着新雪,虢国夫人亲手把金碗按进去,雪水漫出来,湿了她绣着金孔雀的裙角。
这金碗是陛下赏的,她抚着碗沿笑,盛了雪供在香案前,什么妖言都破了。
黄幡绰琵琶一搁:金碗盛雪,不如草席裹尸。
满室静得能听见雪落瓦檐。
虢国夫人的指甲掐进金碗,在碗底划出道细痕:杖二十。
内监的板子落下来时,黄幡绰反而笑了。
他望着梁上的彩绘,想起开元年间在勤政楼,陛下让他编新曲,说要让四海都听见盛唐的音。
那时的梁上彩绘鲜艳得像要滴下来,哪像现在,红褪成粉,金磨成灰。
我笑你们......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还不知死期。
孙不二的道袍沾着雪,站在长生殿外时,连守殿的小宦都打了个寒颤。
她腰间挂着十六枚烧过的符纸,每枚都焦成漆黑的蝴蝶。
贫道要见贵妃。她推开拦路的宦官,事关生死。
玉棠正倚在软枕上,见她进来,指了指案上的茶。
孙不二却直接跪下来,从怀里摸出朱砂笔,在案上写:西行无归。
四个血样的字在宣纸上晕开。
玉棠伸手去摸,指尖触到未干的朱砂,凉得像冰。
贵人命格已裂。孙不二压低声音,若随陛下西行入蜀,必留于道。
玉棠的手顿在归字上。
她想起马嵬坡的传闻,说那是条断头路,从前有个驿卒摔死在那儿,血把石头都染成了红。
可陛下若走蜀道,她怎么能不去?
当年在华清池,他说阿玉,朕要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多谢仙姑。她扯出个笑,只是......
娘娘!杜秋娘突然撞进来,高公公派小顺子来报,说北方天际有赤光,像血浸云......
孙不二起身拂了拂道袍:贫道言尽于此。她走到门口又回头,今夜子时,贵人可试将掌心贴地。
夜漏至子时三刻,玉棠让杜秋娘扶着跪在地上。
她掌心贴着青石板,起初只觉彻骨的凉,渐渐地,连廊下铜灯的摇晃都能感知——可那熟悉的震颤,那来自北方的、千万马蹄踏雪的震颤,没了。
大军过了潼关。她轻声说,声音像片薄雪,他们踩着我大唐的土地,往长安来了。
杜秋娘哭着给她擦手:娘娘歇着吧,奴婢去把炭盆烧旺......
玉棠摇头。
她望着妆台,那里摆着个檀木匣,匣里是《霓裳羽衣曲》的玉板。
那是她和陛下花了三年时间,把每段旋律都刻在冰玉上,说等咱们老了,就坐在一起听。
此刻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她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可这长安城,怕要烧起来了。
杜秋娘。她转头,眼里有泪在晃,去把妆台第三层的檀木匣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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