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残声缝月
烛芯“噼啪”爆响,将玉棠的目光从验毒报告上惊得一颤。
郭顺仪的小楷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药饼压模纹路与杨国忠府中‘安神丸’旧模完全吻合”这行字像根细针,正扎进她腕间麻穴——前日去杨府时,她分明见那双环压模搁在书案最醒目的位置,鎏金纹路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原是故意要她看见的。
“娘娘?”郭顺仪捧着茶盏的手在抖,茶沫溅在案角,“奴婢前日替您试药时,顺仪殿的小厨房还说这是尚食局新制的补心饼……”
玉棠突然按住她手背。
郭顺仪的手比药饼还凉,像秋日里浸了晨露的竹叶。
她想起贾午——那个被杨国忠杖毙的陪嫁丫鬟,临死前拽着她裙角嘶喊:“阿姊,阿父常说旧模最妙,新毒藏在老样子里,谁都查不出来……”当时她只当是疯话,如今想来,贾午血溅回廊前那眼神,原是要她看明白的。
“他不是要杀我。”玉棠的指甲掐进掌心,“是要借天罚之名,灭《霓裳》之魂。”
老桑的死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夜井边的黑血,扫帚指向梨园东角门的方向——原来他早看出有人要毁乐,连断气前都在给杜秋娘指路。
玉棠摸向鬓边的金步摇,那是前日玄宗亲手替她簪的,此刻却硌得耳后生疼。
她突然起身,金镶玉的裙裾扫过案头,验毒报告“哗啦”散了满地。
“传李龟年。”她对门外的小宦官说,声音像浸了冰的银笛,“让他从侧门进,莫让任何人看见。”
三日后的梨园飘着细雪。
李龟年捧着半卷《霓裳羽衣曲》全谱走向焚坛时,靴底碾碎了几片冻硬的梨花瓣。
坛下围满了宫娥宦官,连李林甫都来了,站在最前排,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嘴角挂着半分冷笑——他定是算准了,这把火烧了真谱,往后长安城里再不会有《霓裳》的调子,天罚之说便坐实了。
“焚!”监礼官的声音像破锣。
李龟年的手指在谱卷上顿了顿。
他想起昨夜玉棠在密室里拆谱的模样:烛火映着她泛红的眼尾,将全谱裁成五段,分别塞进五名宫词女官新写的诗笺里。
“老桑说乐不可绝,”她把最后一段谱子塞进他袖中夹层,“我们便用声音缝起来。”
火苗舔上谱卷的刹那,杜秋娘的琵琶声突然扬起。
她站在焚坛左侧的望仙楼前,身后跟着十二名宫女,每人怀里都抱着琵琶。
“云想衣裳花想容——”首句唱得极缓,像春风拂过未融的雪。
唱到“若非群玉山头见”时,杜秋娘的喉间突然一沉,“群”字拖得老长,音高微微扬起,像根细丝线,轻飘飘却又结结实实,穿进了玉棠的耳朵里。
玉棠站在长生殿的飞檐下。
她的六感在此时突然清明,连风中雪粒擦过脸颊的触感都清晰可辨。
杜秋娘的歌声裹着细雪钻进她耳中,每个音符的转折都像在拨弄她腕间的弦——第三字的拖长是暗号,第四字的微扬对应诗笺里藏的第一段谱子。
她闭了闭眼,老桑临终前“乐不可绝”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震得眼眶发酸。
“老桑,你听见了吗?”她对着风低语,“它还在。”
李玄祯站在焚坛右侧的观礼台。
他盯着李林甫的侧影,喉间泛起腥甜——这是强行启用“洞彻”神识的代价。
他的视野里浮着层血雾,却在火光跃动的刹那,看见李龟年投谱入火时,袖中夹层鼓起的半卷;又看见杜秋娘唱到“群”字时,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青玉佩——那是当年柳轻眉教乐工们传信的暗号。
“他们在用声音缝合乐谱。”玄祯攥紧腰间的玉佩,指节发白。
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在太极宫,用“洞彻”识破韦后党羽时的清明,那时的他看谁都是透亮的,连对方袖中藏的匕首都能数清纹路。
可如今,他得拼着咳血才能看清这点破绽。
夜色漫进梨园时,玄祯独步来到老桑的坟前。
残雪覆着新土,坟头插着把断了弦的琵琶,是杜秋娘放的。
他正欲抬步,忽闻极轻的歌声从墙那边飘来——“一枝秾艳露凝香”,是《清平调》的第三句,尾音带着点长安城外终南山的清冽。
“老丈,您说乐不可绝。”杜秋娘的声音近了,带着哭腔,“您听,它没绝。”
玄祯转过墙角,正看见杜秋娘跪在坟前,怀中抱着老桑留下的无弦琴。
她的歌声忽高忽低,像在跟着什么看不见的旋律。
而墙的另一边,长生殿的飞檐上立着个身影,月白裙裾被风掀起,正是玉棠。
她的头微微侧着,像是在捕捉风的方向,唇瓣轻启,送出的音符随着风向准确落进梨园——两声相合,竟成了《霓裳》第一转的完整旋律。
“朕非不知政……”玄祯倚着老梨树,泪落进领中,“只是倦了。可若连这点声音都守不住,朕活着,又有何意义?”
宫墙深处的政事堂里,李林甫捏碎了安三郎的密报。
“梨园火后,歌声更盛。”他盯着烛火,冷笑像冰碴子,“那就让‘天罚’再来一次。”他提笔蘸墨,信纸上“腊月初三,可举兵”几个字力透纸背,“长安之内,已无真眼。”
而沉香阁里,玄祯望着案头的《星象录》,手指抚过地图上“腊月初七”的标记。
他摸出袖中那根断了的血线——那是玉棠前日替他缠的,说是能镇咳。
此刻血线在月光下泛着暗紫,像道未干的战书。
“若这一局,是她替朕听见的黎明……”他将血线攥进手心,“那朕,不能再装睡。”
窗外,残雪映着月亮,像满地未写完的战报。
次日清晨,玉棠站在芙蓉汤畔。
池边的工匠正挥着铁锤凿山,碎石飞溅,惊起几尾红鲤。
她望着泉眼处新搭的木架,听着凿石声“叮叮”响,忽然想起老桑擦琴时说的话:“泉眼堵了,就引新泉;谱子烧了,就用声音缝。”
“娘娘,”小宦官捧着新制的汤婆子过来,“工匠说三日后就能断了旧渠,引终南的新泉进来。”
玉棠望着池中翻涌的新水,嘴角扬起半分笑意。
风卷着凿石声扑来,她听见极远的地方,杜秋娘的琵琶声又响了——这次是《霓裳》第二转的调子,清越得像要穿破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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