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雪落华清宫 > 第35章井底星沉
换源:


       拂晓的风裹着残雪扑进梨园,第一声哭嚎撞碎了晨雾。

杨玉棠正在镜前理鬓,银簪“当啷”坠地。

小娥掀帘而入时,她已披好半旧的雀金裘——这是去年玄祯去骊山围猎,亲手射了白狐给她制的,里子还留着松木香。

“娘娘,陈乐师……”小娥喉间发哽,“暴毙在井边了。”

玉棠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她记得昨夜玄祯说“《霓裳》的心跳”,记得老井冰面那枚模糊的脚印。

六感在耳畔嗡鸣,像有无数银针在扎——这不是寻常的惊,是预警级的刺痛,比那年刺客藏在牡丹丛里的动静更尖锐。

梨园的青石板被踩得咯吱响。

玉棠远远看见井边围了圈人,陈元礼蜷在雪地里,灰白的发间凝着冰碴,右手攥得死紧,指缝里露出半片泛黄的纸角。

她没往尸身去,反而蹲在井栏边。

“都退开。”她声音发冷,小娥忙轰走围观的杂役。

井口结着薄冰,冰下有水滴落的声音——往日清越如编磬,此刻却闷得像被湿布蒙了琴箱。

玉棠解下鬓边金步摇,轻轻敲碎冰面,捧起一掬水凑到唇边。

铁锈味混着腐草气刺进喉咙。

她猛地呛咳,袖中帕子掩住嘴,指节泛白。

“不是天罚。”她转身时,目光扫过陈元礼攥着的手,“是砒霜封喉。”

“娘娘!”陈尚宫捧着锦盒匆匆跑来,“司礼监刚传话,陛下在含元殿召司天监赵大人呢。”

玉棠把帕子递给小娥,见那帕子上沾着的水痕泛着淡青——这是砒霜入喉才会有的颜色。

她抚过井栏上的冰棱,指腹被割出细血珠,却笑了:“天罚?倒像是有人急着封口。”

含元殿的檀香烧得太浓,呛得李玄祯太阳穴突突直跳。

赵延寿跪在丹墀下,玄色官服浸着冷汗,活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老鼠。

“彗星未散,天罚已至,卿以为如何?”玄祯攥着玉笏的手青筋暴起。

昨夜强启神识追那半调《清平调》,此刻眼底像浸了火,看东西都带着血影。

赵延寿的额头磕在砖上,声音发颤:“此……此乃上天示警,陛下当……当禁绝邪乐,以安天怒。”

玄祯猛地起身,玉笏“啪”地拍在案上。

神识如碎玻璃扎进脑海,他却盯着赵延寿抖动的喉结——那是说谎时才会有的急促吞咽。

再看他右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凸起——是黄符,李林甫那老匹夫最爱的“镇天符”。

“邪乐?”玄祯冷笑,血珠顺着眼角滑进衣领,“朕问你,陈元礼死前可曾触碰禁乐之物?”

赵延寿的冷汗滴在砖缝里,洇开个深色的圆:“这……臣不知。”

“传太医署!”玄祯抓起案上朱笔,笔尖戳进赵延寿的奏疏,“验尸,查井水毒源!若查不出个所以然——”他盯着赵延寿煞白的脸,“卿就替陈元礼去见阎王。”

梨园的偏殿里,郭顺仪的银匙在瓷碗里搅出清脆的响。

玉棠盯着碗中浑浊的水,看她滴入半滴醋——水面立刻浮起细密的白泡。

“砒霜。”郭顺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有皂角粉。”她指着碗沿的泡沫,“皂角去苦掩腥,寻常百姓家哪懂这个?”

玉棠捏着陈尚宫刚送来的木匣,匣底躺着半块黑褐色的药饼。

银针扎进去的瞬间,针尖腾起靛青——比刚才井水里的更浓。

她对着光细看药饼边缘,纹路是双环交缠的模子压的,忽然想起寿王旧邸的药房:当年她替寿王妃管着药材,安神丸用的就是这种模子……

“娘娘?”郭顺仪轻声唤她。

玉棠猛地回神,药饼在掌心沁出冷汗。

她把木匣递给陈尚宫:“收好了,莫让第二人看见。”

暮色漫进地窖时,老桑的手还在抖。

他擦着陈元礼留下的无弦琴,琴身的刻痕里积着三十年的尘。

杜秋娘抱着琵琶进来时,他正对着琴腹说话:“元礼啊,你说乐不可绝,可这宫里头,要绝的东西太多了。”

“老丈。”杜秋娘蹲下来,见他眼角有泪,“今日唱的《清平调》,第三句我拖了半拍。”

老桑的手指抚过琴弦的位置,像在弹一首只有自己听得见的曲子:“再慢些……像你陈师父当年教的。”他从琴腹掏出半卷残谱,纸页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明日我要去扫井台。若我不在了,你每日此时来唱一遍——琴声断了,人不能断。”

杜秋娘接过残谱时,指尖触到老桑冰凉的手背。

她想说“老丈莫说不吉利的话”,却见他盯着残谱上“乐不可绝”四个字,眼底燃着极亮的光:“烧了它。真谱在你心里,烧了它,反倒干净。”

子时三刻,老桑的扫帚停在井边。

他哈出的白气凝成冰,沾在胡须上。

忽然一阵剧痛从腹内窜起,他扶着井栏干呕,黑血溅在雪地上,像朵开败的墨梅。

视线模糊前,他看见井口石缝里嵌着枚铜钉——是安三郎昨夜来踩点时留下的标记。

老桑的手抠进雪地,把扫帚往梨园东角门方向推了推。

最后一口气散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乐……不可绝……”

沉香阁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

李玄祯攥着赵延寿新呈的《星象录》,墨迹在眼前重影——这哪里是观星笔记?

字迹虚浮得像被水浸过,分明是手抖时写的。

“陛下,梨园又报——”小宦官跪在门外,“老桑……也没了。”

玄祯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殿外的夜色,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锈味:“天罚?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替天行道。”

烛泪滴在玉棠案头的验毒报告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痕。

她盯着郭顺仪写的“药饼压模纹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是前日去杨国忠府,看见他书房案头摆着的“双环压模”,此刻正随着烛火明灭,在她眼底投下两团阴影。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