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莱拉,潭水并非寻常的冰冷,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死寂。水如黑曜石般厚重,触感黏腻而沉重,压得她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耳边是水流缓慢蠕动的低鸣,像远古巨兽在梦中呼吸,听不见一丝活物的动静。她无法挣扎,身体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坠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指尖划过冰冷的水流,仿佛抚过千年墓穴的石壁,粗糙而无情。
意识模糊间,胸口那道与生俱来的星纹却陡然灼热起来,如同烙铁贴上皮肉,带来一阵尖锐却熟悉的痛楚。那热度迅速蔓延,驱散了部分寒意,也压制了她本能的恐惧。光芒从她衣襟下透出,微弱却坚定,在漆黑的水下世界里,为她指引着一个明确的方向——那光晕泛着淡淡的银蓝,像极了夏夜银河洒落人间的一缕碎光。
托克几乎是在莱拉落水的同一瞬间就扑了进去。这位平日里有些憨直的矮人,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壮硕的身体如一枚炮弹砸开水面,溅起的水花带着沉闷的轰响,砸在岸石上如战鼓擂动。他顾不上呛水的窒息感,喉咙被咸涩的潭水灼烧,肺叶像被铁钳夹紧,但他仍拼命向下方那道被微光笼罩的身影游去。水流在他耳边呼啸,肌肉在低温中抽搐,每一次划水都像在对抗深渊的吞噬。
然而,一道更快的光追上了他们。
岸上的林影,面无表情地拉开了精灵长弓。她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弓弦绷紧时发出细微的嗡鸣,如同风掠过枯叶。银色的箭矢凝聚着致命的魔力,脱弦而出,在水中划开一道笔直的气流通道,没有受到丝毫阻力。那是一道追魂夺魄的死亡轨迹,目标直指莱拉的后心。箭矢所经之处,水流竟被强行排开,形成短暂的真空隧道,发出低沉的“嘶——”声,如同毒蛇吐信。
托克目眦欲裂,他想转身格挡,但在水的巨大压力下,他的动作迟缓得如同梦境。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银光精准地、毫无悬念地触碰到莱拉的背脊。
没有意想中的贯穿,没有鲜血弥漫。
银色的箭矢在触及莱拉皮肤的一刹那,仿佛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壁垒,瞬间瓦解。构成箭矢的魔法能量与实体化的木杆,一同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银色星尘,璀璨却无声,如同夜空中骤然绽放又瞬息熄灭的流星雨。那些星尘没有立刻消散,而是被一股奇异的引力捕获,缓缓融入了莱拉胸口那道发光的星纹之中,每一点微光的融入,都让星纹的脉络更加清晰,仿佛干涸的河床重新被春水唤醒。
托克呆住了。
他看到,那些星尘融入的轨迹,竟与莱拉的星纹图案,以及林影那张精灵长弓弓臂上镌刻的古老契约纹路,严丝合缝,完美吻合。
“这……不可能……”他嘴唇微动,吐出一串气泡。传说中,唯有初代女王与其影裔双生子共同烙印的血脉,才能激活此纹——而那个血脉,早在千年前就已断绝。难道……她是“那个预言”里的“双生残影”?
趁着这短暂的停滞,托克终于游到莱拉身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体冰冷而柔软,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那股牵引她的力量却愈发强烈,像一根无形的丝线从潭底传来,牵动着她的每一寸骨骼。
托克顺着这股力量的指引,带着她继续下潜。
潭底的景象让他再次感到震撼。这里没有淤泥,而是一片平整的、仿佛被切割过的黑色岩石平台,触感光滑如镜,脚底踩上去竟有微微的回响,如同踏在巨兽的肋骨之上。平台中央,那所谓的“月神泪”,并非什么宝石或圣物,而是一尊早已断裂的雕像的半截手臂。它由某种未知的白色晶石雕琢而成,表面泛着温润的冷光,指尖触碰时,传来一种奇异的震颤,仿佛内部有生命在沉睡。
莱拉胸口的星纹光芒,正是与这截断臂遥相呼应。
托克背着莱拉,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能感受到雕像残骸中散发出的磅礴而古老的气息,既神圣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像一首无人传唱的挽歌,在灵魂深处低回。
就在莱拉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到那冰冷的晶石表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无形的波动自潭底炸开,水面不再平静,如同镜面被无形之手搅动,一圈圈涟漪中,竟浮现出星辰与神殿的倒影。
岸上的林影瞳孔骤缩——那水面上映出的画面,竟与她梦中反复出现的禁忌画卷一模一样!
幻象中,是一座悬浮于星海之中的巍峨神殿。高贵庄严的精灵王族身着华服,正与一群身形笼罩在阴影之中的生物签订契约。那些生物,便是传说中早已湮灭的影裔。而在他们身后,宇宙的背景上,一道狰狞的虚空裂缝正在缓缓扩大,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那份被双方共同烙印下灵魂印记的“先祖盟约”,既是维系两个种族共存的纽带,也成为了那道虚空裂缝在这个位面唯一的、也是最稳固的“锚点”。裂缝的每一次扩张,都与盟约的力量波动息息相关。
“这道星纹……小时候母后曾说,若有人类拥有它,便是‘契约的终结之子’……那是禁忌,也是救赎……”林影的脑海中闪过童年密室中的低语,她的手微微颤抖。
她一直以为先祖盟约是精灵族的荣耀与壁垒,却从未想过,它同时也是一个正在缓慢发作的诅咒,一个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灾难之源。
而莱拉的星纹,那与精灵王族认主契约完全一致的印记,意味着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林影银色的长发,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由发根开始,迅速蔓延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星辰般的灰白。她的眼神中最后一点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她缓缓举起长弓,搭上了最后一支箭。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双生契约的反制者……你……必须带着月神泪活下去。”
话音未落,她猛地调转弓箭,对准了自己纤细的咽喉。
没有丝毫犹豫,弓弦震响,箭矢穿喉而过,带出一蓬凄美的血雾,在空中散作细碎的光点,如同凋零的花瓣。
林影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生命的气息如潮水般退去。
潭底,托克猛地一颤。一股尖锐的悲鸣仿佛穿透水层刺入脑海,让他几乎松手。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哀鸣——有人死了,就在岸上。
头顶的水流开始剧烈翻涌,仿佛整座山都在颤抖。他抬头望去,只见水面之上,隐约有金光闪烁。
风停了。连深潭的震颤都仿佛凝固。紧接着,乌云如被巨手撕裂,一道金色的魔法光辉撕裂云层,凝聚成一张巨大的、由精灵符文构成的法令。那是精灵议会至高无上的追杀令,而法令的中央,林影的影像栩栩如生,影像下方,一行冷酷的符文浮现:“继承者未现,锚点崩解时限:三年。”
托克不再停留,背紧了怀中依然昏迷的莱拉,用尽全身力气向水面游去。
“哗啦——”
他冲出水面,剧烈地咳嗽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雨不知何时停了,四周死寂。
他抬头望天,那道金色法令依旧悬于云端,如同神祇冷漠的眼。
怀中的莱拉依旧昏迷,胸口星纹的光芒渐渐隐去,唯有她手中紧握的那截晶石手臂,在幽暗中,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像一颗沉睡千年的心脏,正尝试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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