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把羊骨推进灰烬后,没再动弹。折扇还垫在后颈,茶杯搁在脚边,整个人像被钉在石阶上。他盯着门楣那块“亲民典范”的匾,心想这玩意儿要是能退,他宁愿倒贴三只羊腿。
天光一寸寸爬过院墙,巷口的喧闹散了,童谣声也歇了。他刚眯上眼,门铃又响了。
这次不是锣鼓开道,也没人喊圣旨到。张伯匆匆跑来,脸色比昨夜灶火熄时还凝重:“魏大人……又来了。”
秦怀道眼皮一跳:“谁?”
“魏征。”张伯压低嗓音,“青衫布履,自己走来的,连个随从都没带。”
秦怀道缓缓坐直,折扇从后颈滑下来,啪地打在膝盖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袍子上的油渍,又摸了摸乱翘的发髻,忽然咧嘴一笑:“来得好,正好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贤者’啃完骨头不洗手。”
他没起身,也没换衣,就那么歪着身子,一条腿曲一条腿伸,活像个街头晒太阳的老赖。
片刻后,脚步声由远及近。魏征穿过月洞门,目光扫过灶台残灰、焦黑的炭堆,最后落在秦怀道脸上。
“你倒是一点没变。”魏征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是这副——懒散模样。”
秦怀道摊手:“我本如此,装都懒得装。”
魏征站在三步外,并不落座。他手中没拿奏本,也没捋胡须,只是静静看着秦怀道,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昨日陛下赐匾,满城传颂,都说你‘躬亲烟火,体恤百姓饥寒之苦’。”魏征终于说话,“老夫今日来,只想问一句:汝真体恤百姓乎?”
秦怀道苦笑:“实话讲,我只是馋了想吃口肉,顺便躲个午觉。迁居嫌吵,装病图静,哪有什么为民请命?您要非说这是仁政,那我建议全长安官员每人每月烤一次羊腿,省得天天上折子谈民生。”
魏征不笑,也不怒,只眼神微闪。
“世人皆逐名利,趋炎附势,唯君弃之如敝履。”他缓缓道,“不争而得,无为而成——此非大智,而何?”
秦怀道差点呛住:“您这话要是写进史书,我坟头草都能气歪。”
他索性坐正,指着厨房:“您闻见那股糊味没?那是我前天烤羊腿熏的。锅底焦了三天都没人敢擦,怕破坏‘贤人遗迹’。我昨儿想埋根骨头,结果张伯拦着说,左邻王婆打算供起来求子!”
魏征眉头不动:“或许正是这份超然,才更显难得。”
“超然?”秦怀道翻白眼,“我连早饭都靠小厮送芝麻饼,鞋破了半个月没人补,这叫超然?这叫穷!”
“那你为何不辩?”魏征突然逼近一步,“百姓称你贤人,你不否认;陛下嘉奖,你不推辞;百官效仿,你不制止。若真无意虚名,何不直言真相?”
秦怀道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说了,谁信?昨儿有个小孩趴墙头看我啃骨头,回去跟他爹说,秦二郎嚼的是‘民瘼之根’。他爹感动得当场焚香,说要立长生牌位供着。我要是现在跳出来说‘其实那是羊腿’,您猜他们会怎么想?”
魏征没答。
秦怀道继续道:“他们只会说,‘哎呀,秦公子太谦了,连吃肉都要说是羊腿,其实是借物喻民啊!’——到最后,我说真话是深沉,说假话是智慧,连放个屁都能被解读成‘德风化雨’!”
他说完,仰头望着匾额,语气近乎哀求:“魏大人,我不是什么大智若愚,也不是韬光养晦。我就想偷个懒啊!可我现在连躺着喘口气,都被当成‘静思社稷’!”
院中一时寂静。
魏征久久不语,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像是在判断一块玉石的真假。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公子莫急自贬。”
秦怀道一愣。
“或你不知其意,然天意使然,民心所向,未必尽由人主。”魏征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钉,“老夫拭目以待。”
说完,他转身便走,青衫背影笔直如松,连头都没回。
秦怀道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抠着石阶缝里的灰。他盯着魏征离去的方向,喃喃道:“连最刚正的人都不信我真懒……那是不是说明,我不懒也得懒出个名堂来?”
他回头看向灶膛,余烬已冷,灰堆里隐约露出一点白——是昨夜埋下的羊骨尖。
“苍蝇都能被当成祥瑞,我还指望讲理?”他低声嘀咕,“可若人人都这么想……那我不动,也得动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油渍纹丝不动。走到书房门口,唤来幕僚。
“去查查,最近有没有人在我府外画符、烧纸、求签。”他顿了顿,“再打听打听,西市说书人今天讲啥新段子。”
幕僚点头要走,他又补充一句:“顺便……给我买双新鞋。这双底都快磨穿了。”
幕僚走后,秦怀道走进书房,反手关门。屋里账册堆了一桌,他随手翻开一页,目光却没落在数字上。
片刻后,他抽出腰间玉佩,放在案角。玉色温润,沾着一点不知何时蹭上的黑灰。
他用袖子擦了擦,又停下,盯着那抹污迹看了许久。
外面传来更鼓声,两响。
他没抬头,只将玉佩转了个方向,让脏的那一面朝下。
然后拿起笔,在空白纸上写了三个字:**别解释**。
笔尖顿住,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盯着那团墨迹,忽然想起魏征临走前的话。
“拭目以待”?
他冷笑一声,提笔在三个字旁边又添一行小字:**他们要看,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写完,笔一扔,人往后一靠,闭上眼。
院外风吹动铜铃,叮当一声。
他睁开眼,盯着房梁,嘴里轻轻蹦出一句:
“我就想偷个懒啊……怎么连不说话都像在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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