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的鼻尖还在发痒,那只苍蝇刚飞走,另一只又盘旋着落了下来。他眼皮都没抬,手指一弹,骨棒末端的焦油甩出去,正中苍蝇翅膀,啪地一声黏在了灶台边缘。
他盯着那截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心想这玩意儿要是能说话,怕是比他还委屈——从一只普通羊腿,硬生生烤成了“仁政象征”。
院外锣鼓声突起,震得墙头瓦片簌簌抖动。一道洪亮嗓音穿透坊巷:“圣旨到——秦二郎接旨!”
秦怀道一个激灵,差点从地上蹦起来,结果腿麻了,扑通坐回原地,折扇“啪”地拍在膝盖上。
张伯慌慌张张从侧廊冲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公子!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亲赐嘉奖,工匠抬着匾额都到巷口了!”
“嘉什么奖?我昨儿才把厨房熏成烽火台!”秦怀道瞪眼,“谁又去告状了?”
“不是告状,是夸您呢!”张伯压低声音,“听说魏大人今早入宫,说您亲手炙肉、与民同味,感天动地,陛下龙颜大悦,当场拍案说‘此乃真贤者也’!”
秦怀道仰头望天,眼神空洞:“我烤个羊腿,怎么就成了感动大唐第一人?”
话音未落,院门已被推开,两名内侍捧着黄绸包裹的礼盒,身后跟着四个工匠,抬着一块红绸覆面的大匾,上面金漆勾边,隐约可见“亲民典范”四字轮廓。
为首小黄门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氏怀道,贵胄出身,不矜不伐,躬亲烟火,炙肉于陋院,体恤百姓饥寒之苦。此等德行,堪为百官表率。特赐锦缎十匹、金器五件、御酒两坛,并立匾旌表,以彰其贤。钦此。”
秦怀道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干脆单膝点地,接过圣旨时手一滑,差点把黄绸卷掉进灰堆。
“谢……谢主隆恩。”他干巴巴地说完,抬头看向那块匾,“这牌匾……非挂不可?”
小黄门笑眯眯:“公子说笑了,这是陛下亲笔题词,长安城独一份,不挂岂非辜负圣意?”
“可我只是馋了想吃口肉……”秦怀道试图挣扎。
“哎哟!”小黄门一拍大腿,“您瞧瞧,这就叫不居功、不自傲!换了别人,得了这等殊荣早得意忘形了,您倒还谦虚,真是国之栋梁啊!”
秦怀道闭嘴了。他知道,再解释一句,明天史官就得记一笔:“秦某夜焚香祷告,悔称烤羊为私欲,实乃为民祈福。”
工匠们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匾额挂在了府门正上方,锤子敲下最后一颗钉子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给这场闹剧敲了定音鼓。
百姓闻讯而来,挤满了巷口。
“快看!‘亲民典范’!果然是贤人!”
“我就说昨夜梦见灶神显灵,原来是应在这儿!”
“我家娃今天早上多喝了两碗粥,说是沾了秦二郎的贤气!”
秦怀道站在院子里,听着外面的议论,脸皮抽了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月白锦袍上的油渍,又摸了摸发髻上那几缕乱翘的碎发,忽然觉得这套行头挺配这块匾——都是表面光鲜,内里糊得不行。
幕僚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账册,见状停下脚步,低声劝道:“公子,此时若拒,恐惹非议。不如暂且受下,日后徐图化解。”
“化解?”秦怀道冷笑,“你让我怎么化?跑去东市当众啃生白菜,说我其实讨厌熟食?还是写篇《论烤肉与民生无关》贴满长安?”
幕僚沉默片刻:“要不……咱们顺势而为?就说这是‘以烟火教化万民’?”
“然后呢?开个‘贤人烧烤讲堂’,每月初一十五现场传授火候心得?”秦怀道翻白眼,“我还准备出本书,《炙道》上下卷,上卷讲怎么腌肉,下卷讲如何被误解?”
幕僚没忍住,噗嗤笑了。
秦怀道也笑了,笑得肩膀直抖,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说我是不是命犯文昌?别人作奸犯科都能悄无声息,我躺平偷懒反倒成了千古佳话!”
他抬手指着门楣上的匾额:“那四个字,比我爹当年破辽东的功劳碑还气派。可我干了什么?我就想睡个午觉,结果被逼着当圣人供起来了。”
幕僚收起笑意,轻声道:“公子,有时候不是您选择了名声,是名声选中了您。”
秦怀道怔了一下,随即摇头:“我不信命,我只信羊肉要趁热吃。”
他说完转身往灶台走,打算把剩下的羊骨头埋了,免得被人捡去当圣物供着。刚走到半路,却见张伯捧着一套青衫过来:“公子,换件衣裳吧,这油味太重,待会儿邻里来贺,不好相见。”
秦怀道看着那件干净衣服,又回头看了眼灶膛里尚未熄灭的余烬,忽然停住。
“算了。”他摆摆手,“就这身吧。反正他们已经认定我是贤人,穿得越邋遢,越显得我不慕虚华。”
张伯犹豫:“可这也太……不像样了。”
“像样?”秦怀道咧嘴一笑,“我要是真讲究像样,就不会在自家院子里蹲着啃骨头了。现在嘛——”他拍拍胸口,“既然他们非说我有仁心,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仁’到油渍横流。”
他重新坐回石阶,折扇垫在后颈,一条腿曲起,另一条伸直,姿势和昨夜一模一样,只是手中多了杯热茶。
百姓仍在围观,孩童拍手唱新编的童谣,声音清脆:
“一烤解千愁,再烤天下安,
秦二郎不吃仙露吃炭烟——”
秦怀道端起茶杯吹了口气,茶面上浮着一片叶渣,打着旋儿沉下去。
他低声嘀咕:“我就是想偷个懒啊……怎么连呼吸都像在发布治国纲领?”
幕僚站在廊下,望着他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夜风渐起,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作响。门楣上那块“亲民典范”的匾额在月光下泛着金光,红绸一角被风吹起,露出底下雕工精细的篆字。
秦怀道没再动。他盯着那四个字,目光平静,仿佛已接受这场荒诞的加冕。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将尽。
他抬起手,把茶杯放在脚边,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昨夜留下的那只羊骨。
骨头上还沾着一点焦黑的肉末,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他伸手抓过折扇,轻轻一拨,把骨头推进了灶膛残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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