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是被扇子砸脚背惊醒的。
那把常年垫在后颈当枕头的折扇，不知何时滑落，边缘磕上脚趾，疼得他猛地抽了口气。他睁开眼，日头已偏西，账册摊在案上，墨迹晕开一圈，像极了昨夜吃剩的芝麻饼油渍。苍蝇早飞走了，只留下一点黑脚印，在“应收”二字间画了道歪线。
他揉着脖子坐直，刚想伸手去够桌角冷茶，张伯就小跑进来，脚步急得差点绊在门槛上。
“公子！宫里传话出来了！”
“哪个宫？”秦怀道灌了口茶，“御膳房发新菜谱了？还是太医署更新忌口名单？”
“是金銮殿！”张伯压低嗓门，“魏大人在朝上参您了！说您……说您不成体统！”
秦怀道手一抖，茶水泼在账本上，正好盖住“应付”一栏。他盯着那片湿痕，喃喃道：“我连朝都没上，怎么又上了朝堂？”
张伯喘匀了气，一五一十讲来。
半个时辰前，太极殿内，百官列班。魏征出列，奏本高举，言辞铿锵：秦怀道身为勋贵子弟，无职无权，却屡行非常之举——焚府中旧账、拒百姓馈赠、言语轻佻误导武将，此等行为，非但不合士仪，更易蛊惑人心，动摇纲常。恳请陛下训诫，以正视听。
话音未落，龙椅上的李世民忽然笑了。
他接过奏本扫了一眼，抬眼环视群臣，语气轻松得像在点评一道新菜：“魏卿啊，你可知秦怀道为何烧账？那是割断私弊，明志清廉！他拒收鸡蛋，是怕扰民生计；他教人‘少管闲事，多吃饭’，这不正是大道至简？朕看，此人颇有古贤之风。”
群臣面面相觑。
有人低头憋笑，有人皱眉沉思，还有人偷偷瞄向兵部方向——可惜侯君集今日告病未至，不然定要当场喷出一口老血。
魏征眉头拧成疙瘩：“陛下，他不过一时冲动，言行无状，岂能拔高至此？”
“冲动？”李世民反问，“若无深思熟虑，岂能句句切中要害？焚账立誓，非大勇不能为；拒礼安民，非大仁不能行。至于那八字箴言——”他顿了顿，竟背了出来，“‘少管闲事，多吃饭’，治家如治国，稳字当头，何错之有？”
魏征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脸涨成了酱色。
他想说，那话明明是随口胡诌！
可皇帝已经拍板：“秦怀道此举，实乃大智若愚。传旨下去，赐锦缎两匹，以示嘉奖。”
朝议散了，魏征攥着空奏本走出大殿，袖子甩得猎猎作响。而李世民回宫路上，还笑着对近侍嘀咕：“这小子，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张伯说完，长叹一声：“如今全长安都在议论您，有人说您是隐士，有人写诗赞您清高，连国子监的学生都在抄您的‘治家语录’……”
秦怀道听着，一口茶含在嘴里，没咽也没吐。
他慢慢放下茶杯，手指敲了敲账册上那片湿墨。
“所以，我现在不是个想偷懒的闲人了，是个人人盯着的活圣贤？”
“恐怕……是的。”张伯苦笑。
秦怀道仰头，盯着房梁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我烧个纸，怎么烧出个庙来了？”
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靴底碾过地砖缝隙里的灰渣。走着走着，猛地停下。
“不对。”他眯眼，“魏大人今天这弹劾，听着严厉，其实……是在帮我？”
张伯一愣：“怎讲？”
“他要是真想治我，该说我会聚众结党、蛊惑武将、图谋不轨。可他只说我‘不成体统’——这是在保我。”秦怀道摇头晃脑，“说明他看得透，知道我就是个混日子的，但又怕我被当成妖人抓起来，所以先拿‘体统’说事，给陛下一个台阶下。”
张伯听得云里雾里。
秦怀道却越想越通：“皇帝呢，偏要把我往天上捧，生怕别人觉得他不会用人。一个说我太俗，一个说我太仙，夹中间的我……只能当个神仙骗子了。”
他说完，一屁股坐回案前，抓起折扇扇风。
扇子刚摇两下，又停了。
他盯着扇骨上那一道烤肉留下的焦痕，低声嘟囔：“我就是想偷个懒啊……怎么越偷越忙？”
窗外传来几声孩童嬉闹，依旧是那句魔咒般的顺口溜：
“少管闲事！多吃饭！秦二郎说了，吃饱才有力气做好人！”
秦怀道闭眼，抬手扶额。
片刻后，他忽然问：“张伯，咱们府里还有芝麻饼吗？”
“有，厨房刚烤的。”
“拿一块来，顺便……把后院那口铁锅也搬出来。”
“又要吃？”张伯迟疑，“天都快黑了。”
“不吃。”秦怀道摆手，“我要烤点东西。”
“现在？”
“对，现在。”他撑着案沿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腕，“既然大家都觉得我高深莫测，那我就再高深一点——让他们猜猜，我深夜烤锅，是不是在参悟‘火候即人生’。”
张伯欲言又止，终究转身去了。
秦怀道独自站在书房中央，月白锦袍沾着墨点，发髻歪斜，碎发垂在额前。他低头看了看账册，又抬头望了望门外渐暗的天光。
然后，他弯腰捡起那把掉在地上的折扇，拍了拍灰，夹在腋下。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一顿。
“等等。”他回头，“把书房这盏灯灭了。”
“灭灯？您不是要看账吗？”
“不看了。”他笑了笑，“从今往后，我不务正业，才是正业。”
他说完，迈步出门，身影融入廊下昏黄。
院中传来铁锅落地的哐当声，接着是柴火堆被拨动的窸窣。
秦怀道蹲在灶前，手里拿着一串用树枝穿好的芝麻饼，伸向火苗。
火光跳了一下，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他吹了口气，火星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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