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落在读祝台顶檐的刹那,秦怀道将手中布包交到幕僚甲手里。
“封存,暂不报。”
幕僚甲点头退下,他整了整衣冠,抬手扶了扶松散的发髻,月白锦袍上的泥点未及清理,玉佩轻晃,折扇从袖中滑出,被他顺手垫在后颈。
鼓声未响,礼乐司却有人匆匆奔来,脸色发白:“大人,编钟第三列音偏半律,若不调正,开场恐失威仪。”
秦怀道眼皮都没抬:“唤老乐正。”
老乐正颤巍巍赶来,双手发抖。秦怀道只说一句:“按《开元雅乐谱》第三章调律,快。”
老乐正一愣:“可那谱……非今日所用。”
“用就是了。”
一刻钟后,钟声校准,三通鼓响,浑厚悠远,直贯九霄。
李世民端坐高台,目光扫过北坛。昨夜风雪肆虐之处,如今台基稳固,围栏齐整,鼓架森然排列,三十副成品无一瑕疵。他微微颔首,未语,却已动容。
各国使节依序入坛,吐蕃、新罗、高昌、倭国……皆着本国礼服,神色肃然。
秦怀道立于主礼台侧,手持令旗,目视全场。连日操劳,眼前一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脚下青砖似在浮动。他咬舌尖强撑,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却被他抬袖抹去。
仪式启,牲礼献,乐舞起。
一切如幕僚乙所绘动线图般推进,分毫不差。
直至外邦使臣献礼环节,高昌小国使者忽趋步上前,双膝欲跪。
四周一静。
按旧制,藩属觐见须行三跪九叩,但今日本为“宾服共庆”,陛下早有口谕:不必拘礼。若此刻放任其跪,他国效仿,典礼将成朝贡之仪;若当场制止,又恐伤其尊严,引发外交风波。
秦怀道一步踏出,声音清朗:“陛下有旨——四海宾服,不分高低;今日同庆,重在同心。诸位使节,以本国之礼相见即可。”
高昌使者怔住,随即改跪为躬身深揖,其余诸国纷纷效仿,行本国最敬之礼。
李世民嘴角微扬,低声对近侍道:“此非礼也,乃势也。秦卿以礼化势,妙。”
典礼继续。
秦怀道引导各国使节依序献礼,进退有度,节奏分明。吐蕃使臣本面带倨傲,此刻却频频点头;倭国遣唐使更是提笔疾书,似要将流程全数记下。
乐舞终,祭文诵,火燎升天。
全场肃立,唯余风拂幡旗之声。
礼成。
百官尚未回神,程咬金已拍案而起,大嗓门震得人耳膜发颤:“乖乖!这比打一场硬仗还累!老子站半个时辰腿都麻了,秦小子你咋挺下来的?”
群臣哄笑。
有老臣轻哼:“不过运气好罢了。昨夜若非风雪停得巧,今日谁能立得住台子?”
话音未落,魏征起身,声如铜钟:“诸位可知昨夜北坛地基裂几处?读祝台立柱朽几根?备用鼓架损几副?”
众人默然。
魏征目光扫过质疑者:“若非秦员外郎彻夜调度,亲临各处查验,下令焚毁劣材,调用军中战备梁木替换,今晨此台早已倾塌。此非侥幸,乃实绩。”
又有人低语:“可他也只是执行旧例,谈何创新?”
魏征冷笑:“贞观八年春社,官员站位与典制不符,因循旧例者险致胡使失仪。此次秦怀道据《礼典补遗》调整动线,引经据典,备案齐全,连我昨夜所送竹简中的古例都被他化用其中。你说他守旧?他是在创礼!”
李世民缓缓起身,全场寂静。
“此次大典,”他开口,字字清晰,“礼制无瑕,四方宾服,秦怀道功在社稷。”
话音落,百官齐声恭贺。
秦怀道立于台下,耳边喧哗如潮,却觉四肢百骸如被抽空。他抬手扶了扶发髻,碎发垂落,玉佩沾着焦木屑轻轻晃动。
“我就是想偷个懒啊……”他苦笑低语,“怎么又成英雄了?”
程咬金挤过来,一把搂住他肩膀:“少装!你这一套,老子看得明白——表面蔫头耷脑,背地里算无遗策!连魏老头都给你写注释纸,你当谁都瞎?”
秦怀道想挣脱,却被围上来的群臣团团围住。
“秦大人,春社礼仪可否录作范本?”
“下月秋祀,可愿协理?”
“犬子明年应试,求您指点一二!”
他左支右绌,正欲借故溜走,忽觉袖中一物微动。
是那截血蚕丝。
他不动声色,指尖隔着布料摩挲丝线暗红光泽。南方官宦禁用之物,竟现于长安北坛虫蛀柱芯——此事未了。
但他眼下不能动。
李世民正朝他走来,面上含笑,眼神却深不可测。
“秦卿。”皇帝停步,语气温和,“此次辛苦。朕赏你三件事——任选其一,宫中宝库取一件,御膳房赐宴一次,或……休沐十日。”
群臣羡煞。
秦怀道低头,看着自己沾泥的靴尖,忽然笑了。
“陛下厚恩……”他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安静下来,“臣选休沐十日。”
众人愕然。
连李世民都挑眉:“你不选宝物,也不贪宴席,竟要歇息?”
“是。”秦怀道揉了揉太阳穴,“臣真的……很累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听听!这话说的,跟打了胜仗不想领功似的!”
魏征却盯着秦怀道袖口,隐约见一丝红线露出,皱眉欲言,却被李世民抬手止住。
“准了。”皇帝笑道,“十日之内,不许任何人打扰秦卿。若有急务——”他顿了顿,“让他睡醒再说。”
欢呼声再起。
秦怀道被人簇拥着往台下走,脚步虚浮。他回头看了眼读祝台,阳光照在最高那根立柱上,油漆未干,泛着湿亮光泽。
幕僚甲悄然靠近:“血蚕丝已封存,等您吩咐。”
秦怀道点头,刚要开口,忽觉袖中断裂。
那截血蚕丝滑出半寸,垂在指间,红得刺眼。
他猛地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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