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牵着马刚拐进西市口，那股熟悉的羊肉汤香就顺着风钻进了鼻孔。他摸了摸袖袋里剩下的两枚铜钱，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今天也没人盼我回家吃饭。”
他把马拴在酒肆外的木桩上，拍了拍袍角沾的尘土——其实越拍越乱，月白锦袍上早糊着前几日啃胡饼留下的油印，发髻也歪得像是被风吹垮的鸟窝。刚掀开帘子要往里走，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从背后拍在他肩上，力道之重，差点让他一头栽进门口那锅翻滚的羊杂汤里。
“可算逮着你了！”程咬金咧嘴大笑，胡子一翘一翘，铠甲都没脱，腰间双斧晃得叮当响，活像刚从校场冲出来就直奔这儿。
秦怀道扶稳桌子，回头瞪他一眼：“鲁国公大人，您这见面礼是要送我进汤锅？”
“嘿！那才好，涮一涮更香！”程咬金不由分说把他按到火炉边的长凳上，顺手抄起酒壶倒了两大碗，“今儿我请！不许推！”
小二机灵，立马端来一盘热腾腾的羊蝎子，油星子还在滴，旁边配着刚出炉的胡饼。秦怀道低头一看，肚子比脑子反应快，先咕噜了一声。
“你还真饿了？”程咬金斜眼瞧他，“听说你在府里搞什么‘点卯’‘考评’，把一帮老仆吓得半夜偷烧名册？”
“谁传的？”秦怀道夹起一块脊骨，“我那是为了省点炭火钱，结果他们以为我要查祖宗十八代。”
“妙啊！”程咬金猛灌一口酒，“我就说你不是凡人！别人治家是罚这个打那个，你倒好，用饭食当军令，懒的少吃肉，勤的加羊腿——这叫以食欲驭人心！高！实在是高！”
秦怀道差点被羊骨噎住：“我说……我只是想让大家别偷懒而已。”
“少谦虚！”程咬金一巴掌拍过来，震得碗筷齐跳，“昨儿我回家试了一回，让我那管家辰时站门房，他说不来，我就说‘秦公子规矩，迟到减膳’。他立马穿鞋跑来了，连袜子都穿反了！”
秦怀道低头喝汤，嘴角抽了抽：“您这是拿我当治家祖师爷供着？”
“不然呢？”程咬金夹起一根羊尾骨，嗦得滋溜响，“朝里那些文官成天写奏本骂你‘不务正业’，我看他们是嫉妒！你装个病，百姓给你送鸡蛋；你烧个账，说是清廉自证；你烤条羊腿，魏征都能说出一篇《仁政论》——这哪是摆烂？这是神操作！”
秦怀道听得哭笑不得，索性举起碗：“来，敬您这份误解——我就是想偷个懒啊！”
“对对对！”程咬金当真举碗碰了一下，“这才叫真人不露相！表面懒散，实则运筹帷幄。你那一句‘少管闲事，多吃饭’，我琢磨三天了，越想越有道理！”
“那我是随口胡诌的！”
“胡诌？”程咬金瞪眼，“你想想，家里婆娘吵架，你不插嘴，她自己吵累了就歇了；下人闹事，你不理，他们反而怕你有后招；就连陛下问你话，你也答得云山雾罩，结果呢？赏赐一堆！这叫无为而无不为！”
秦怀道夹菜的手顿了顿：“您这理解……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不过头！”程咬金抹了把胡子上的油，“我程咬金闯荡半辈子，见过太多装模作样的官老爷，一个个说话跟念经似的，听得人脑仁疼。就你痛快！不端架子，不耍心眼，喝酒就喝痛快，吃饭就吃实在——这样的朋友，我才认！”
他忽然放下碗，伸手一把抓住秦怀道手腕，声音低了些：“兄弟，我知道你不容易。外面把你捧得越高，底下就越难做人。可你要记住，甭管别人怎么看你，我程咬金眼里，你就是个真性情的好汉！”
秦怀道怔了一下。
火炉噼啪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他张了张嘴，想说“其实我都快撑不住了”，又想说“你们全误会了”，可最后只化作一声笑：“行，那以后我少解释，多吃饭。”
“这就对了！”程咬金重新倒满酒，“来，再干一碗！今晚不醉不归！”
两人碰碗，仰头饮尽。
酒过三巡，肉吃了半锅，秦怀道靠在墙边，手里捏着根剔净的羊骨，脑袋轻飘飘的。程咬金却越喝越精神，拍着大腿讲起当年征高句丽的趣事，说到一半突然一顿，盯着秦怀道。
“哎，我还有个难题。”
“您说。”
“我家那几个小妾，天天争宠，吵得鸡飞狗跳，你说咋办？”
秦怀道眼皮都没抬：“还能咋办？让她们自己吵去。”
“然后呢？”
“然后等她们吵累了，你端碗热汤进去，说‘累了吧？喝点’。”
程咬金眼睛一亮：“妙啊！以柔克刚，恩威并施！”
“我不是……”
“等等！”他猛地一拍桌子，“这不又是‘少管闲事，多吃饭’的升级版吗？！你这治家之道，简直是兵法精髓！”
秦怀道彻底放弃挣扎，低头啃起最后一块羊排。
程咬金却不依不饶，掏出随身小刀，在桌上刻下八个字：少管闲事，多吃饭。
“回去就贴墙上！让全家背！”
“您要是再这么传，迟早有一天，国子监要把我这话编进《治家格言》。”
“那才好！”程咬金豪气干云，“我程咬金的朋友，就得名垂青史！”
酒肆外天色渐暗，街市灯火次第亮起。两人酒足饭饱，程咬金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手扶墙，一手勾住秦怀道脖子。
“今日痛快！改日再来！我带尉迟恭那黑炭头一块，让他也见识见识什么叫‘躺赢大宗师’！”
“别带人来吓我。”
“不吓你，敬你！”他咧嘴一笑，转身往外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少管闲事……多吃饭……家和万事兴……”
秦怀道送他到门口，看着这位魁梧将军歪歪斜斜爬上马背，缰绳一扯，马儿慢悠悠踱向街口。
他站在酒肆檐下，晚风拂过发梢，衣袍还沾着酒气与肉香。
刚转身要走，忽听街角两个孩童蹦跳着唱：
“秦二郎，懒中仙，
不理事，民自安；
烧账本，烤羊腿，
一句废话值千钱！”
秦怀道脚步一顿。
他抬头看了看天。
暮色四合，一片云缓缓遮住了刚冒头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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