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一脚踏进府门,靴底沾着宫中青砖的湿气,手里还攥着那根被程咬金拍过三回的折扇。他没走正厅,也没理迎上来的仆从,径直拐进西厢小院,把折扇往石凳上一扔,整个人瘫在藤椅里,像条被捞上岸的鱼。
“我就是想偷个懒啊……”他喃喃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话一出口,自己先笑了,“连讲个笑话都能当忠言逆耳,这日子还怎么混?”
他闭眼靠了片刻,忽地睁眼,坐直身子。
“来人!账册,名册,全拿过来。”
小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进去取。秦怀道趁空掏了掏袖袋,摸出半块冷掉的胡饼,啃了一口,边嚼边翻腾脑子里那些现代公司打卡、报销、KPI的破事。他前世做行政专员,最烦这些流程,可如今一看自家这摊子——油盐采买报三倍价,洒扫杂役卯时不到酉时先溜,夜值轮班全凭心情——顿时觉得流程也不是那么讨厌。
账本一到手,他翻了不到三页就摔了出去。
“这哪是管家?这是合伙掏家底呢!”
他抄起笔,蘸墨狠写三条:
一、削减奢靡用度,凡非必要开支一律停办;
二、设立上下工时,每日辰时点卯,酉时归舍,迟到早退者记名;
三、试行月度考评,勤者赏饭加肉,懒者减茶少炭。
写完吹干墨迹,他盯着纸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行,就当我是疯了。反正外面已经把我当圣人供着,不如在家里当回阎王试试。”
次日清晨,中庭廊下贴出告示,白纸黑字写着新规,底下围了一圈仆役。有人踮脚念出声:“‘辰时点卯’?啥叫点卯?”
旁边一个老嬷嬷拄着拐杖冷笑:“以前秦老将军在世时,谁敢管下人几点进出?主子宽厚,奴才自觉,这才是规矩。”
另一人嘀咕:“昨儿还在殿上讲狗笑话逗皇上开心,今儿回来就拿咱们开刀?”
话音未落,秦怀道从影壁后踱出来,月白锦袍沾着昨夜胡饼渣,发髻歪斜,手里摇着折扇,倒像是刚睡醒晃悠到这儿。
“都听见了?”他问。
众人噤声。
他也不恼,只把折扇往掌心一敲:“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可父亲带兵时,可曾允许士兵睡到日上三竿?军营尚且令行禁止,咱们这府里虽不是战场,好歹也得有个章法吧?”
老嬷嬷上前一步,白发挽得一丝不苟,手里的拂尘一扬:“公子,老奴伺候秦家三十年,从没见过哪家贵府让下人‘打卡点卯’,跟市井铺子里学这些粗鄙规矩,岂不辱没了门风?”
秦怀道点头:“说得对。可你也知道,父亲当年打突厥,靠的是什么?是粮草不误、号令严明。现在咱们府里,厨房申时才开火,扫地的巳时还没起床,夜里巡更的能在门房打呼噜——这要是打仗,敌人都杀进来了,咱们还在等谁烧热水洗脸?”
老嬷嬷张了张嘴,没接上话。
秦怀道继续道:“省下的钱,我不装腰包。多出来的,雇两个孤寡老人打扫庭院,每月给口热饭,不行吗?你跟我说门风,那什么叫门风?是主子挥霍无度、下人偷懒成性,还是上下齐心、各司其职?”
老嬷嬷脸色变了变,低头不语。
秦怀道把折扇收拢,轻轻点了点她肩前的衣角:“嬷嬷,您资历深,我敬您。但这规矩,不是为难人,是为让大家活得明白点。谁勤快,谁偷懒,月底一算,清清楚楚。试行一月,若真不合适,咱们再改,行不行?”
老嬷嬷迟疑片刻,终是缓缓退后一步:“……老奴,暂且听命。”
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再多言,纷纷低头散去。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中庭,告示纸边微微卷起,像一只欲飞未飞的蝶。
傍晚,秦怀道绕到前门查看执行情况。门房歪在条凳上打盹,桌上立着一块木牌,写着“巳时到岗”,可日头都快偏西了,人还没醒。
秦怀道没叫他,就在旁边石凳坐下,掏出怀里剩下的半块胡饼,慢悠悠啃起来。
风吹过檐角铃铛,响了一声。
门房猛地惊醒,一睁眼看见主子坐在旁边吃饼,吓得差点从凳上滚下来。
“公、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秦怀道咽下最后一口,拍拍手:“累了吧?以后按时歇息,我给你们排轮休,别熬坏了身子。”
门房脸涨得通红,低头搓着手:“小的知错了……明日一定准时。”
“嗯。”秦怀道站起身,掸了掸袍角饼屑,“不罚你。但记住了,规矩不是摆样子。你想偷懒,可以,但得让我也跟着一起穷。”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明天开始,每天这时候,我会来看一次。不是为了抓人,是想知道——这府里,到底能不能有点样子。”
回到书房,他唤来贴身小厮。
“从明日起,你每日记一笔:谁按时到,谁迟到了,厨房少做了几道菜,扫地的偷懒了几回。不奖,不罚,先看十天。”
小厮应声要走,他又补了一句:“别张扬,悄悄记。我要看的不是人犯错,是这规矩能不能活。”
小厮点头退下。
秦怀道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中庭那块新设的签到木牌。几个仆人陆续下班,一个个上前划名,动作生硬,有的还故意慢吞吞磨蹭。他知道他们在抗议——少一道菜、晚开一顿饭、扫地留一角灰,都是无声的顶撞。
但他不急。
他只是看着,嘴角浮起一丝笑。
这些人以为他在折腾他们,其实他是在救自己。
外头把他捧得越高,他就越得在自家院子里踩实了地。不然哪天一个笑话讲完,别人说“秦公子连府都治不了”,他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夜风穿堂,吹动案上新规纸页哗啦作响。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旧纸,正是前些天写的“别解释”三个字。他看了看,又看了看新规,轻轻把它压在砚台底下。
第二天一早,厨房果然只做了五道菜,比往日少了两样荤腥。
管事战战兢兢来报:“厨娘说,新规没提伙食标准……”
秦怀道正在院里活动筋骨,闻言停下动作,拍了拍手:“那就告诉她们,规矩第三条——月考评核,包含‘饭菜足量、口味稳定’。这个月谁让大伙吃得不痛快,考评直接降等。”
管事愣住:“可您昨天还说……不奖不罚?”
“我说不奖不罚,没说不管。”秦怀道笑了笑,“我允许你们试探,但别以为我没脾气。”
中午开饭,六道菜齐整端上桌。
下午,洒扫的提前一刻钟到场,门房主动擦了签到牌上的灰。
秦怀道在书房批完最后一笔账目,抬头望向窗外。夕阳西沉,仆人们三三两两打卡归舍,动作仍有些僵硬,但至少没人再公然怠慢。
他静坐片刻,忽然开口:“备马。”
小厮探头:“公子要去哪儿?”
“西市。”他站起身,顺手抄起那把沾着胡饼渣的折扇,“听说新开一家酒肆,卖羊肉汤配胡饼,便宜又实在。”
他走出垂花门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叹似的风响。
签到木牌在晚风里轻轻晃了一下,影子斜斜投在地上,像一把刚刚立起的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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