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睁眼。
寒窟石壁上的剑痕犹在,深逾寸许,笔直如裁。他掌心的剑形疤痕已不再发烫,却仍有一丝微弱震感,似与地底深处某种存在共鸣。他缓缓起身,未再看膝上《九阙剑经》一眼,只将左手三指按回“孤光”剑柄三寸处,步出寒窟。
风雪扑面。
峰顶夜色如墨,雪势未歇,反而更烈。他立于主殿残碑前,玄色蟒纹箭袖被风撕扯,霜白狐裘覆满积雪。冰蓝剑纹自腕间浮起,三寸之内,寒气不得侵。
他不运灵力,亦不结印。
仅凭剑心通明,映照风雪轨迹。
雪花落势有律,风行有脉。他踏出一步,落足于风停雪滞的刹那,身形未动,剑意已随步伐流转。起手如云开,三转如风回——正是他昨夜所悟之招。
剑未出鞘。
但周身剑纹骤亮,冰蓝之光映雪成辉。百步之内,风势骤凝,雪花悬空,化作点点冰晶,静止不动。一时间,天地似被冻结,唯他一人行于静止之境。
他再进一步。
剑意渐急,步伐如行云流水,踏雪无痕。每一步落下,皆踩在风势转换的间隙,剑心通明如镜,映出地脉深处那一道道沉眠千年的剑痕。那些痕迹纵横交错,埋于山腹之下,乃昔日剑修陨落时所留,早已被岁月掩埋,无人能感。
可他能。
剑心通明非搜物之术,却可感知“断绝之气”中最深的剑意流向。此刻,那股源自地底的微弱震感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因他的剑意而苏醒。
他忽然停下脚步,左手猛地按向地面。刹那间,掌心的剑形疤痕微微发烫,剑意顺着经脉如闪电般直贯地底。
嗡——
一声低鸣,如龙吟初醒,自地心深处传来。
冰晶震颤,雪幕微荡。那道地脉剑气虽未破土而出,却已与他剑意相接,形成短暂共鸣。他体内丹田微动,灵力如泉涌动,经脉中似有寒流奔袭,却又被剑心通明稳稳镇住。
此感前所未有。
非突破之兆,非境界松动,而是剑意与天地之力的首次交汇。他未贪进,未强引,只将剑意缓缓收回,立于雪中,闭目凝神。
风雪渐渐停歇,冰晶缓缓消融,地面留下了斑驳的湿痕。一道浅浅的剑痕,从他落脚之处蜿蜒而出,深入雪中,宛如游龙留下的轨迹,径直指向寒渊深处。
他睁眼。
眸色近于青铜,冷而不滞。
此时,断崖之上,一道身影静立。
莫孤鸿披着黑袍,肩头伏着一只独眼妖猫。他本奉命巡查外门边界,途经寒渊峰侧,原欲绕行而过。可方才那一瞬,怀中妖猫突然竖毛低鸣,爪子紧扣他肩头,不肯前行。
他抬眼望去。
百丈雪幕中,一人独立,玄色箭袖,狐裘染雪。剑未出,风雪凝,百步之内,冰晶悬空如星。那人身形不动,却有剑气如潮,自周身三寸弥漫而出,压得风雪不敢落。
莫孤鸿瞳孔微缩。
他认得那剑意。
不是招式,不是功法,而是一种气息——纯粹、冷冽、不滞于物,如寒渊之水,深不见底。三十年前,他尚在寒渊峰外门为杂役弟子时,曾见过一次。
那一夜,前任峰主独战三大宗师,败尽而亡。临死前,他立于断崖,一剑未出,却令风雪凝滞,地脉共鸣。那一剑,最终未能斩出,只留下一道剑意,刻入山岩,百年不散。
而此刻,眼前之人所散发的剑意,与当年峰主死前最后一招,如出一辙。
他未动。
肩头妖猫低呜一声,伏得更低。
莫孤鸿沉默片刻,终未现身。他转身,踏雪而去,黑袍隐入风雪,只留下一行脚印,很快被新雪掩埋。
萧景琰不知有人来过。
他只觉经脉中仍有余震,丹田气旋已现裂隙,灵力运转比先前顺畅三分。瓶颈未破,却已松动。
他低头,看向地面那道浅浅剑痕。
痕迹不深,却笔直连贯,如剑势一气呵成。他单凭剑意流转,便在雪地上留下印记。此非外力所为,而是剑心通明与地脉共鸣时,剑意外溢所致。
他蹲身,指尖轻抚剑痕。
寒气刺骨,痕迹将消。
可他知道,这一夜,剑气已现。
风雪渐缓,主殿残碑前,无人清扫。残碑之上,“寒渊”二字的断笔处,昨夜那道细小刻痕已被新雪覆盖,无人得见。
他起身,将“孤光”剑柄三寸处的左手缓缓松开。
掌心疤痕仍有一丝余温。
他未再入寒窟,亦未回殿。只立于风雪中,闭目,剑心通明再度沉入地脉。
识海如镜。
映出地底深处,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剑痕。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构成某种阵势——九道主脉,八十一道支流,隐隐指向山腹最深处。
他未曾学过阵法,亦未听闻寒渊峰下有剑阵遗迹。可此刻,剑心通明自动推演,竟从中窥得一丝脉络。
那阵势,似为封印。
又似为唤醒。
他正欲深入探查,忽觉经脉一紧,一股灼痛自丹田直冲喉间。他眉未皱,却知不可强求。剑意与地脉共鸣虽成,但他筑基后期修为尚不足以承载反冲之力,再进一步,恐伤及根本。
他缓缓收力。
剑心通明退散,识海归寂。
风雪重落,地面剑痕被新雪掩埋。他睁眼,眸中青铜色渐淡,左手三指重新按回剑柄。
就在此时,肩头狐裘忽有一处微动。
他不动声色,右手缓缓探入袖中,取出一物。
半块龟甲。
边缘焦黑,表面刻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这是柳沉舟临终前留下的遗物,他曾以为只是执念之物,无关紧要。可方才剑心通明沉入地脉时,龟甲竟微微发烫,似与地底剑痕有所呼应。
他凝视龟甲,指尖抚过刻痕。
刹那间,剑心通明自动共鸣,识海中浮现一幅模糊图景——九座剑峰环绕中央深渊,一道剑影立于渊上,手中断剑指向地心。
图景一闪即逝。
他未惊,未疑,只将龟甲收回袖中。
风雪中,他转身,走向后殿藏书室废墟。
砖石堆积,铁架倾覆。他蹲身,徒手拨开碎石,取出昨夜所得铁匣。匣中《九阙剑经·第一阙》依旧静卧,封面斑驳,焦痕未褪。
他翻开经卷。
起手式第三转,运力图解被人以极细笔触改动过。他不看改笔,只以剑心通明反照剑意本源,心中默演真招——起手如云开,三转如风回,力道渐收,剑意不绝,终成一线,直贯天阙。
演至第三转,他右手忽抬。
掌心剑形疤痕一烫,一道微弱剑气自指尖激射而出,直入石壁。
“嗤!”
石壁裂开一道细痕,深不及寸,却笔直如裁,与昨夜所刻剑痕如出一辙。
他收手。
经卷未合,指尖仍按在第三转图解之上。
就在此刻,铁匣底部,一道极细微的刻痕映入眼帘——原被锈迹掩盖,方才剑气激荡,震落部分铁屑,露出半道符号。
形如断剑,下接九点,呈弧形排列。
他心中一动,似有所感,目光落在铁匣底部,隐隐觉得那里或许藏着什么秘密。
他凝视片刻,未动声色。
将经卷重新卷起,收入怀中。
起身时,袖口微动,半块龟甲再度滑出一角。他未察觉,将左手重新按上剑柄,转身步入风雪。
身后,藏书室废墟中,那道新刻剑痕正缓缓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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