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日头被山头吞去一半。队伍从米仓道北口鱼贯而入,像一条细长的线。
石壁上苔藓很厚。偶有山泉自高处流下,落在石板上,惊得骡马耳朵齐刷刷往后贴。那声音脆生生的,像玉簪折断的响声。
马夫阿七在前头哼川江号子,嗓音阔亮。号子在石壁间,反射出三四重回声,层层相叠,竟听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山鬼在学舌。
老胡却紧皱眉头,手指掐得飞快:“初三黑道,玄武当值,煞在北。”
话音未落,一阵潮腥的山风卷来,夹杂着腐叶与兽粪的味道,吹得马匹不安地踏蹄。老胡手里的铜钱掉落地上,滴溜溜滚进石缝。
“噤声!”段锅头抬手,队伍骤停。前方弯道处,横着一棵新倒下的松树,树干腰粗,树皮被剥去半边,露出白色的木心,断口却参差不齐,齿痕新鲜,木屑上还沾着松脂,亮晶晶的。
黑皮李翻身下马,观察一会,道:“新砍倒的,不到两个时辰。”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松林。脑海中浮现的是昨夜茶棚里那几个面生的汉子。腰里鼓鼓囊囊,刀柄用破布缠住。
钟山心里一沉。他想起自己包袱里的那罐石灰,原本是前夜在灶膛里掏的冷灰,拌了生石灰,又掺一把晒干的朝天椒,本是为了驱虫防潮,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倚仗。他悄悄攥紧缰绳,手背青筋浮起。
“山匪。”段锅头啐出一口浓痰,砍刀已在手里。刀背厚如砧板,刃口却薄得很。众人刚散开,两侧林子里便响起簌簌声,十几条灰影从树后闪出,蒙面,只露眼睛,眸色各异,眼神冰冷。
为首的高个提着鬼头刀,刀背凿有九个铜环,一步一响,声音响彻山道:“留下茶盐,饶你们性命!”
马匹受惊,嘶鸣着后退。阿七拼命勒缰,仍被一匹骡子带得踉跄。岳绮的马车被冲得横过来,她急忙攥紧车架。
段锅头横刀立马,刀尖指地,刃口映着山色:“米仓道上的规矩,过路留一线!敢问哪座山头?”
高个匪不答,只抬手一挥。顿时五六支竹箭破空而来,笃笃钉在驮架木板上,尾羽轻颤。
钟山在马背上迅速环顾,左侧峭壁直上直下,苔痕湿滑;右侧深谷云蒸雾绕,不知其底;退则撞进匪徒怀里。
他心头电闪一般,翻身下马,借着马匹掩护,从驮架底层摸出那只粗陶罐,罐身冰凉。他咬破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一股腥甜涌上来,脑子愈发清明。
匪徒见对方不退,咆哮着冲来。高个匪一马当先,鬼头刀高高扬起,刀背铜环哗啦乱响。
钟山猛地将陶罐朝地上一掼,“啪”一声脆响,灰白粉末腾起一团浓烟,被山风卷着直扑匪面。生石灰遇潮气,嗤嗤作响。
匪徒们霎时涕泪横流,呛咳成一片,有人以手掩面。
“闭眼!退!”钟山大喝,一把扯下自己衣摆,蒙住口鼻,顺手把剩下的半包辣椒粉撒向上风口。辛辣的粉尘在风里吹过去,匪徒们捂脸乱窜,刀口乱挥,却砍不到实处,只砍断几根松枝。
段锅头趁机策马前冲,砍刀划出一道弧线,正中高个匪肩头。血花溅起,高个匪踉跄后退,鬼头刀当啷坠地。
其余汉子见势不妙,呼啸一声,拖着伤者退进林子,踩得落叶哗啦乱响,转瞬就消失无踪。一阵功夫,山道重归寂静。
阿七喘着粗气,冲钟山竖起大拇指:“小郎好手段!”钟山却无心应答,快步奔向岳绮。岳绮脸色发白,却仍稳稳坐在马车上,见他过来,轻轻摇头:“我没事。”
岳琦声音很轻,却让钟山悬着的心落回原处。他注意到她袖口被箭镞划破一道口子,露出细白的手腕,腕上戴着一串红豆。
匪徒虽然退走了,马帮却不敢久留。队伍急行十里,行至米仓道最险处,鹰愁涧。
涧上横亘一座古栈道,宽不足两尺,木板朽黑,铁索锈红。山风灌入涧底,呜呜如哭,又像寡妇深夜的呜咽。往下看,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偶有能有一线天光漏下,照见谷底嶙峋的乱石,像巨兽的獠牙。
段锅头命人卸下重驮,分批牵马过桥。轮到第五匹驮马时,意外陡生。那匹老马驮着茶包,刚踏上桥心,朽木突然“咔嚓”断裂!马身一侧,铁索狂摆,马夫阿七半个身子已悬在深渊之上,双手死死抓住铁索,脸色惨白,铁索每晃一次,便有几片木屑坠入涧下。
“稳住!”段锅头急吼,却不敢上前。桥身已明显倾斜,再多一人重量,恐全桥俱毁。钟山距桥最近,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到桥侧,抓住崖边垂下的一条老藤。
藤蔓粗如儿臂,表皮皴裂,露出内里金黄的纤维。他双手缠藤,足尖蹬崖,整个人荡了出去!
阿七的身体在铁索上晃荡,钟山咬紧牙关,借藤蔓之力荡到阿七上方,猛喝一声:“抓住我!”
阿七腾出一只手,死死抱住钟山小腿,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钟山双臂青筋暴起,一寸一寸往上收藤。崖上众人齐声发力,终于将两人拖回栈道,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落地的一刻,阿七瘫坐在木板上,大口喘气,嘴唇颤抖:“钟山……救命大恩,我阿七记一辈子!”钟山回应一声,抬头,正对上段锅头复杂的目光,三分感激,七分审视。
钟山扶起阿七,望向栈道尽头。
桥头有片小小的石台,背风。众人卸下驮架,生火煮茶。铜壶里水声咕嘟,茶沫浮起。阿七捧了热茶给钟山,双手仍在抖:“若非小郎,我今日便喂鹰了。”钟山摇头,接过茶盏,热气扑面,驱散寒意。茶汤粗粝,却能暖人心。
岳绮悄悄挨过来,把一块尚有余温的锅巴掰成两半,递给他。锅巴边缘焦黄。两人肩并肩坐在火边,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崖壁上,拉得很长,像要一直伸到山外去。
岳绮的睫毛上还沾着石灰,随着眨眼扑簌簌落下。钟山想伸手拂去,又怕唐突,只将锅巴掰得更碎,一粒一粒放进嘴里,嚼得极慢。
段锅头拨弄火堆,忽然开口道:“小郎胆识,不像寻常农户。此番去大理,若有意长留马帮,我段某愿给你个名分,做我马帮的账房兼药草师,月银一两。”
一两银子,足够买两石米,或换三十斤川盐。钟山抬眼,火光在他眸中跳动,道:“锅头抬爱。等到了羊苴咩城再说。”声音不高,却稳稳当当。
铜铃轻响,叮......叮......火星溅起,夜色渐深。鹰愁涧的云雾漫上来,裹住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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