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的秋夜,长安未央宫的柏梁台浸在微凉的月色里。
汉武帝刘彻身着玄色祭服,衣摆绣着的日月星辰纹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光泽,他指尖反复摩挲着玉圭上的谷纹。那是先帝传下的礼器,边角已被历代帝王磨得温润,可此刻触在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焦躁。
这是他登基第六年。卫青刚在龙城大破匈奴,捷报送入长安时,街头百姓山呼万岁;关东各郡的粮仓堆得冒尖,漕运的粮船在渭水上连成了长龙。
可每当夜深人静,看着铜镜里渐生的细纹,“生死”二字总像渭水畔的巨石,沉甸甸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祖父文帝临终前缠绵病榻的模样,想起父亲景帝壮年而逝时未竟的抱负,帝王的权势再盛,终究敌不过三尺黄土。
“陛下,李少君先生在外候着。”内侍低哑的嗓音从殿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彻猛地抬头,眼中的倦怠瞬间被急切取代,他抬手拂去祭服上的香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快请!若先生有失,朕唯你是问!”
不多时,一个身着粗布道袍的老者缓步而入。李少君虽已年过花甲,却鹤发童颜,眼角皱纹里似藏着云雾,走路时脚步轻得像踩在棉絮上,竟没带起半点尘埃。
他手中托着个乌木盒,盒里铺着青绸,放着几粒圆润的丹砂,见了刘彻也不跪拜,只躬身作揖:“草民李少君,叩见陛下。”
“先生不必多礼。”刘彻亲自上前扶他,目光落在那盒丹砂上,“朕早闻先生能通鬼神、晓长生,今日特请先生来,只求一问——世间真有仙人吗?”
李少君抬眼看向刘彻,眼神清澈得像山间溪流:“陛下,渤海之东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安期生便居于此。草民二十年前曾泛舟海上,得见仙人,他赐我一枚仙枣,那枣子大如西瓜,肉厚核小,食之三日不饥。若陛下诚心求仙,仙人自会显灵。”
刘彻听得呼吸都放轻了,他拉着李少君的手走到窗边,指着东方的夜空:“先生若能引朕见仙人,朕愿以万户侯相赠,金银珠宝任先生取用!”
“陛下言重了。”李少君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求仙需先敬灶神。灶神主天下饮食,若陛下在宫中修三尺高台,每日以牛羊祭祀,再用丹砂炼黄金为器,以金器盛五谷,灶神便会引仙人降临。这是草民整理的祭灶之法,陛下可依此行事。”
刘彻接过帛书,指尖触到帛上细密的字迹,只觉心头滚烫。他当即下令,让大匠在柏梁台侧修建灶神坛,又拨出千斤丹砂,让李少君主持炼丹。
此后数月,柏梁台的丹炉日夜燃烧,红焰映得半个未央宫都泛着暖光,刘彻每日退朝后必去查看,有时甚至彻夜守在炉边,看着丹砂在高温下渐渐融化,像在铸造自己的长生梦。
李少君也时常讲些奇闻讨他欢心。一次,宫中出土了一件青铜鼎,众臣都不知其来历,李少君却上前抚摸着鼎身的饕餮纹,轻声道:“此鼎是齐桓公十年时,用于祭祀泰山的礼器。当年草民曾在齐地见过此鼎,鼎耳内侧刻着‘泰山太牢’四字。”
刘彻让人仔细擦拭鼎耳,果然见着模糊的铭文,与李少君所说分毫不差。自此,他对李少君更是深信不疑,甚至计划让李少君乘楼船入海,亲自去蓬莱寻访安期生。
可就在出海前一日,内侍突然慌慌张张来报:“陛下!李少君先生……先生他没气了!”
刘彻正握着李少君刚炼出的“仙丹”,那丹丸通体赤红,还带着炉温,听闻消息后,他猛地攥紧拳头,丹丸硌得掌心生疼,却只喃喃道:“不可能……少君能通仙人,怎会死去?他定是功德圆满,羽化登仙了!”
他下令以列侯之礼厚葬李少君,还派了数百方士乘船入海,沿着李少君所说的路线寻访仙山。
可那些方士在海上漂泊了半年,只见到连天的巨浪,连仙山的影子都没摸着,最后只能空着手回来,谎称“仙山被云雾遮蔽,未能得见”。
刘彻虽有疑虑,却不愿相信求仙之路就此断绝,他还没见到仙人,还没拿到长生之药,怎能轻易放弃?
求仙的执念像藤蔓,在他心底越缠越紧。元鼎四年,一个名叫栾大的方士找上门来,彻底点燃了他的希望。
栾大身材高大,腰佩长剑,站在殿中如青松般挺拔,说起话来声如洪钟:“陛下,臣曾往来于渤海仙山,与安期生、羡门高诸位仙人论道。仙人本愿赐陛下长生之方,只是见陛下此前求仙之心不诚,才迟迟不肯现身。若陛下信臣,臣愿为使者,再去仙山恳请仙人!”
刘彻看着栾大笃定的模样,想起了病逝的李少君,心中的遗憾瞬间被新的期待取代。
他当即封栾大为五利将军,赐黄金千斤,又将自己最疼爱的卫长公主嫁给他,还为他们修建了一座豪华府第,府中梁柱都裹着金箔,门前的铜马雕塑高达丈余,引得长安百姓纷纷驻足围观。
栾大一时风光无两,每日乘着马车,带着数十名随从巡游街市,腰间挂着汉武帝赐的“天道将军”印绶,逢人便说“不日便要入海求仙,为陛下取长生药”。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总以“海风过大,不宜行船”为由拖延,最后竟偷偷去了泰山,在山上祭拜了一番,回来就谎称“已见过仙人,仙人赐下仙符,只需陛下亲自祭祀,便可长生”。
刘彻本想亲自去查验,却先接到了暗探的密报:“陛下,五利将军根本没去渤海,只在泰山逛了几日,那所谓的仙符,是他让手下人伪造的!”
怒不可遏的刘彻猛地拍案,酒液洒了满案:“好个欺君罔上的贼子!朕信你、敬你,你竟敢骗朕!”
他当即下令将栾大腰斩于市,还诛了栾大的三族。
这是他第一次为求仙之事动了杀心,可心底对长生的渴望,却仍像未熄的余火,只要一点火星,便能复燃。
元封元年,刘彻封禅泰山。
大典结束后,方士公孙卿捧着一卷古简求见,说那是他在曲阜孔子旧宅中发现的《黄帝成仙经》。
“陛下,”公孙卿跪在地上,声音带着激动,“黄帝当年采首山之铜,在荆山下铸造宝鼎。鼎成之日,有黄龙垂着胡须从天上下来,黄帝带着群臣、后宫七十余人,顺着龙须登上龙背,黄龙载着他们直冲云霄,最终成仙而去。陛下若能效仿黄帝,定能与仙人同游!”
刘彻接过古简,指尖拂过泛黄的竹简,仿佛能触到黄帝当年的气息。
他站在泰山之巅,望着脚下的云海,忽然长叹一声:“朕若能如黄帝般成仙,便是弃了这天下,又有何可惜!”
此后,他每年都要东巡海上,派数千方士乘船入海,还在长安建造了铜柱仙人承露盘。
那铜柱高达二十丈,顶端的仙人手托铜盘,每日清晨,宫人们便会提着玉壶,收集盘中凝结的露水,再兑上碾碎的玉屑,端给刘彻饮用。方士们说,这“玉露琼浆”能滋养五脏,益寿延年。
可仙山始终藏在云雾之后,仙人从未踏足长安。
连年的求仙活动耗空了国库,原本堆满粟米的粮仓渐渐空了,为了建造承露盘、打造楼船,刘彻下令加重徭役,关东百姓被迫背井离乡,不少人饿死在流亡路上。
有大臣冒死进谏:“陛下,求仙之事本属虚妄,如今百姓流离失所,若再不停歇,恐生民变啊!”刘彻却将那大臣贬到朔方郡,此后再也没人敢提反对求仙的话。
征和四年的春日,长安下了一场罕见的春雨。刘彻披着素色披风,独自站在承露盘下,看着雨水打湿仙人的铜手,盘中的露水混着雨水,顺着铜盘边缘滴落,像仙人在流泪。
他伸手去接那水珠,水珠从指缝溜走,冰凉的触感让他忽然清醒。
他想起年轻时,和卫青在甘泉宫讨论军情,卫青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时的他,满心都是平定天下、安抚万民;想起卫子夫刚入宫时,他曾许诺“要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可如今,他却为了虚无的长生,让百姓陷入苦难。
不久后,贰师将军李广利兵败投降匈奴的消息传来,紧接着,太子刘据因“巫蛊之祸”被逼自尽,刘彻看着太子的遗孤,那个才三岁的孩子抱着他的腿哭“祖父,父亲没有反”,心中的执念终于轰然崩塌。
他坐在未央宫的书房里,翻看着这些年方士献上的“仙方”,那些写满符咒的帛书,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可笑。
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神仙?他求了一辈子仙,最后却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百姓的信任,甚至差点毁了汉室的江山。
这年六月,刘彻下《轮台罪己诏》。诏书里,他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过错:“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他下令停止所有方士活动,将宫中的丹炉、祭器尽数销毁,又减免了关东百姓的赋税,派使者去各地安抚流亡的灾民。
未央宫的丹炉渐渐冷却,炉中残留的丹砂结成了暗红色的硬块;柏梁台的祭香不再燃起,案上的沉水香早已成了灰烬。那个曾执着于求仙的汉武帝,终于卸下了对长生的执念,回归了帝王的本分。
他开始关注农桑,派人改良农具,还在边境推行屯田制,让百姓能安心耕作。
若干年后,长安城外的田埂上,一位老农正带着孙子播种。孙子指着远处未央宫的方向,好奇地问:“爷爷,那高高的铜柱子是什么呀?”
老农放下手中的锄头,望着那座铜柱仙人承露盘,轻声道:“那是当年皇帝为求仙造的。不过后来皇帝醒悟了,不再求仙,还减轻了咱们的赋税,让咱们能吃饱饭。”
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农却接着说:“其实啊,真正的长生,不是求仙人赐药,是让百姓记着你的好,让江山代代相传。你看,现在咱们能安稳种地,不就是皇帝当年悔过的功劳吗?”
风拂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那座铜柱仙人承露盘仍矗立在长安宫中,铜身已生了斑驳的绿锈,却像在无声诉说着一段往事:
帝王纵有天下权势,终究敌不过时光;唯有顺应天道、体恤万民,才能在百姓心中,留下真正不朽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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