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前三年冬,长安宫的铜钟在寒风中撞响第三声,余音绕着朱红宫墙盘旋许久。
晁错捧着刚修订完的《削藩策》立在宣室殿外,霜白的晨光落在他深青色朝服上,檐角冰棱折射的光点映在奏折锦缎封面上。
他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边缘,那几道淡白印痕,是十余年心血的见证。
自文帝时以太子家令入仕,他宵衣旰食丈量诸侯封地,在竹简上推演粮草军备,如今这份凝结半生思考的策论,终于要递到陛下案前。
殿内烛火跳跃,景帝刘启身着玄色龙袍,十二章纹在光影中流转暗金。
他指尖轻叩檀木案几,目光反复落在“请削吴、楚、赵等国封地,以固汉室根基”的墨迹上。
“先生可知,此举恐牵动天下动荡?”景帝的声音打破沉寂,殿外寒风钻窗缝,卷起案上奏疏边角。
晁错拢了拢衣襟,躬身答道:“陛下,诸侯强则中央弱,此乃千古定律!吴王据广陵富庶之地,铸钱煮盐以富其民,私铸刀剑、招纳亡命之徒,甚至暗通匈奴、南越,谋反之心早已昭然。今日不削,他日待其羽翼丰满,陛下再想制衡,恐需倾尽天下之力,黎民又要遭战火涂炭!”
话音未落,御史大夫袁盎快步出列,腰间玉带碰撞出清脆回响:“晁大人此言差矣!吴王镇守东南四十余载,当年高皇帝封其为王,本为汉室屏障。如今吴王虽势强,却无半分反迹,贸然削地,是将忠臣逼入绝境!不如遣使者携厚礼慰问,暂缓削藩之议,以安诸侯之心。”
“袁大人这是养虎为患!”晁错上前半步,声音陡然拔高,“胶西王私设酷刑虐杀百姓,赵王暗与匈奴往来,这些诸侯哪一个安分守己?今日削其数县,是敲山震虎;若放任不管,明日他们的兵戈,恐就要指向长安宫阙!”
朝堂之上顿时争论不休,支持削藩与反对者各执一词,烛火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晁错望着那些摇头反驳的同僚,心中又急又痛。
他清楚,这些人中或收了诸侯馈赠,或畏惧战乱波及家族,却独独看不到分封制下的亡国隐患。
景帝沉默良久,终缓缓开口:“先削赵王河间郡、胶西王六县,其余诸侯暂观其变,再做决断。”
消息传至吴都广陵时,吴王刘濞正在宫中设宴。他年近七旬,鬓发如雪,却仍身着玄甲,腰间高皇帝亲赐的七星剑泛着冷光。
听闻朝廷削藩,他手中玉杯“哐当”砸在案上,酒液泼洒在锦缎地毯上:“朕为汉室守疆四十年,文帝曾许朕‘永不削藩’,如今景帝刚继位便出尔反尔,这是逼朕谋反!”
座下丞相应高连忙捧绢布地图跪地:“大王息怒!胶西王因削地满心怨怼,楚王也因去年薄太后丧期饮酒作乐被削东海郡,若大王牵头结盟,以‘清君侧,诛晁错’为名起兵,定能推翻景帝,另立贤君!”
刘濞俯身按住地图上的广陵城,指甲掐出裂痕:“传孤命令,应高即刻往胶西国结盟!各郡县征集粮草、赶制兵器,随时准备起兵!”
应高快马奔出王宫,数日便抵达胶西国。胶西王刘卬本就对削藩耿耿于怀,听闻吴王牵头,当即在宗庙前歃血为盟,承诺出兵十万。
随后,楚王刘戊、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相继派使者携盟约赴广陵,七国联盟悄然成型。各州郡兵器库彻夜灯火通明,粮草源源不断运往广陵城外军营,只待一声令下。
次年正月,景帝下诏削夺吴王豫章郡、会稽郡。诏书抵达当晚,刘濞率二十万吴兵在城外祭天,熊熊篝火照亮夜空。
士兵们举兵器高呼“诛晁错!清君侧!”,声浪震彻旷野。刘濞身披红袍,持七星剑指长安:“晁错惑乱陛下,擅削诸侯封地,今日起兵非为谋反,只为诛奸臣、还汉室清明!”
随后,吴兵分三路踏冰渡淮河,直逼梁国。这座长安东方屏障,一旦失守,叛军便可长驱直入。
长安宫内,急报如雪片般送入。“梁国三城沦陷!”“叛军前锋距洛阳不足百里!”“匈奴单于与赵王勾结,欲南下劫掠!”
景帝捏奏报的手指泛白,晁错急谏:“陛下,当任周亚夫为太尉,率军守昌邑,既解梁国之围,又断叛军西进之路!”
景帝未及回应,殿外传来通报,袁盎率宗室大臣求见。
他们刚入殿便齐齐跪地,袁盎叩首道:“陛下!七国以诛晁错为名,斩之还地,叛军自退,天下可免战火!”
宗室大臣纷纷附和,有人膝行哭劝:“为江山苍生,陛下不能再护晁错!”
景帝望着晁错,眼中满是挣扎。他与晁错相识多年,深知其忠诚与远见,可眼下军情紧急,朝臣施压,连太后都传口谕让他“以江山为重”。若保晁错,恐失人心、误战机;若杀晁错,又愧对于这位老臣。
晁错读懂景帝的纠结,上前跪地:“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平叛后继续推削藩,固汉室根基!”
景帝闭眼叹息,终下令:“将晁错打入天牢,明日午时腰斩东市。”
次日小雪,晁错着囚服赴刑场。街道两侧百姓或唾骂、或垂泪,他拖着脚镣,每一步都伴着铁镣刺耳声响。
抬头望未央宫,他眼中无怨恨,只剩遗憾。没能亲眼见削藩成功,见百姓安居乐业。
午时三刻钟鸣,刀光闪过,雪花落在他脸上,似在送别。
宣室殿内,景帝立窗前听钟声,手中攥着晁错的调兵奏折。他明知杀晁错未必止战,却只能以此稳朝局、争时间,这份无奈,成了他毕生愧疚。
可晁错死讯传至叛军大营,刘濞却冷笑掷信:“诛晁错只是借口!”随即传令:“破睢阳,取长安!孤已称东帝!”
密信送抵长安,景帝悔恨交加,却即刻召集群臣:“叛军野心暴露,唯有武力平叛!”
他正式任周亚夫为太尉,率十万兵迎击吴楚联军;派郦寄攻赵、栾布平齐,令梁王刘武死守睢阳。
周亚夫深知吴楚联军锐气盛,且吴军善攻城,遂采“以逸待劳”之计。
他守昌邑避锋芒,暗遣轻骑袭叛军粮道。吴楚联军久攻梁国不下,又断粮草,士兵士气大溃,纷纷逃亡。刘濞被迫撤军,却在睢阳城外遭周亚夫追击。
交战当日狂风大作,沙尘漫天。周亚夫擂鼓助威,汉军奋勇杀敌,吴楚联军阵脚大乱,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楚王刘戊见大势已去,在帐中自刎;刘濞带数千残兵逃东越,却被东越王诱杀,首级装匣送长安。
与此同时,郦寄攻邯郸数月,赵军粮绝城破,赵王刘遂自焚;栾布平齐地四王,济南王、淄川王、胶东王、胶西王皆被俘处死。
短短三个月,七国之乱平定。
战后,景帝收诸侯兵权,拆大封国为小邑,汉室中央集权终得巩固。
深秋,他立未央宫高台,望农田金黄、百姓劳作,手中握着磨损的《削藩策》。秋风卷龙袍,他眼中满是愧疚。
若有他法,何需牺牲晁错?但他明白,这太平盛世,正是始于那道争议却奠基长治久安的《削藩策》。
夕阳余晖洒在琉璃瓦上,默默缅怀那位殉国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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