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深夜，城市尚未入睡，霓虹在远处闪烁，像是永不疲倦的守夜人。程野住的老居民楼早已断了电梯，七层楼梯他爬得缓慢，帆布鞋底还沾着前天去片场蹭戏时踩进的泥点。他二十八岁，星耀娱乐签约编剧，中戏毕业三年，因写的剧本“不按市场走”被业内冷处理，如今靠改网大剧本勉强维生。
他蹲在阳台啃冷泡面，风从楼缝里钻进来，吹得塑料碗边缘微微发颤。手机搁在膝盖上，屏幕突然亮起——来电显示：星耀娱乐财务总监李建国。
巷口传来的脚步声停在铺前，来人是赵府的管家赵忠，这人左眼是颗假珠，据说当年为给赵老爷试毒瞎的，在西坊巷没人敢违逆他。
程野没动，盯着那名字看了两秒。李建国？星耀那位出了名固执的老会计，连林夏都敬他三分。他记得这人说话带浓重乡音，做事一丝不苟，曾在公司年会上当众撕掉一份虚报预算的报表，说“账本错了，人心就歪了”。
他按下接听。
“程……程老师？”电话那头声音断续，夹着电流杂音，“听……听得清不？我是李建国……星耀的。”
程野把手机贴紧耳朵，皱眉：“信号太差，你说慢点。”
“林总……林振海……病倒了！进ICU了！”李建国语速急促，呼吸沉重，“遗嘱……今天早上生效了。公司……公司现在账面只剩八十七万。”
程野咬断的叉子停在半空。
“飞鸿那边……下午派人送了收购合同来。”李建国声音压低，“白纸黑字写着，三日内答复。否则……启动强制清算程序。”
程野站起身，走到阳台最外侧。这里能接收到微弱信号，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烟盒纸，借着火光反射路灯，试图稳定接收。火苗晃了几下，熄了。但他已经听清了。
林振海病倒，遗嘱生效，账面八十七万，飞鸿逼收。
他低头看向脚边散落的纸稿——《烬光》的草稿，一页页摊在水泥地上，边角卷曲，像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那是他唯一没为钱妥协的剧本，写的是西北小镇一个矿工儿子替父申冤的故事。他曾以为没人会看，更没人会拍。
左脸那道疤忽然发痒。他下意识用拇指抹了抹鼻尖，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李总监，”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我刚从医院回来。”李建国喘了口气，“林总的主治医生是我表弟。病历编号Z2047，和林小姐半年前提过的完全一致。合同现在就在我手里，你要不要听内容？”
程野没答。他转身进屋，打开电脑，调出半年前林夏约见他的邮件记录。那天她穿香奈儿套装，背双肩包，坐在他出租屋门口的小凳上，说想拍一部“让普通人被听见”的剧。他当时冷笑，以为富家女玩情怀。
可现在想来，她眼神很稳，语气没有一丝轻浮。
她早就在准备了。
“合同第一条，”李建国继续念，“收购价三千八百万，但要求解散现有创作团队，项目全部叫停。第二条，星耀品牌归飞鸿所有，原员工优先遣散。”
程野手指敲了敲桌面。
飞鸿娱乐副总许文强，四十三岁，草根出身，信奉“商场即战场”。业内都知道他作风狠辣，曾三次被证监会调查，却从未倒下。他办公室挂着“破釜沉舟”四个字，却从不让员工加班超过十点——对外塑造仁义形象，背地里手段干净利落。
如果让他接手星耀，第一个砍掉的，就是《烬光》。
“程老师，”李建国声音发抖，“林小姐现在在医院守着，一句话没说。但她让我一定找到你。她说……如果你不来，这个公司就没救了。”
程野沉默。
他知道这话分量太重。一个落魄编剧，凭什么救一家濒临破产的娱乐公司？他房租拖欠两个月，父亲住院费还差四万，兜里只剩三十块钱。
可他也知道，林夏不是会说谎的人。她在财务室发现他被退回的三十七封求职信时，第一反应不是同情，而是问：“为什么每一封都被退？”
他说：“因为我不写甜宠。”
她说：“那我给你机会写现实。”
那时他以为她是心血来潮。现在才明白，她是在找一把刀——一把能劈开资本泡沫的刀。
他站起身，拉开抽屉，翻出最后一张地铁卡。余额五块。他走到公交App前，查最近一班末班车，二十分钟后到楼下站台。
经济拮据，不能打车。时间紧迫，只剩两小时。他不想去，怕是圈套，怕被当成替罪羊。可如果不去，他这辈子都会问自己：“如果那天你去了呢？”
他换上唯一一件没皱的白衬衫，将《烬光》手稿整整齐齐塞进背包。临出门前，从药瓶里抠出一颗薄荷味维生素，放进嘴里嚼碎。凉意冲上脑门，像回到了写冲突戏时的状态。
出租屋门口，墙上还贴着一张泛黄纸条，是他三年前写的：“别让故事跪着。”
风从门缝钻进来，纸条轻轻晃动。
他关灯，锁门，一步步走下七层楼梯。
楼下公交站，灯光昏黄。他抬头看了眼四楼窗口，那里曾经贴满剧本灵感便签，如今空荡荡的，只剩那个晃动的纸条。
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只是陪葬。也可能，是一次翻身的机会。
但他更清楚，有些事，你不扛，就没有人扛。
地铁车厢里人不多，程野坐在角落，背包搁在腿上。窗外光影掠过，映在他脸上，那道旧疤在明暗交替中若隐若现。他手腕上的银镯轻轻磕着座椅扶手，发出细微声响。
他没说话。
但眼神变了——从麻木，到清醒。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医院前台的确认短信：林振海，男，六十二岁，ICU床位B3，病历编号Z2047，家属登记姓名：林夏。
信息无误。
他低头看着背包里的手稿，指尖缓缓抚过封面。
《烬光》。
两个字，像一道裂痕，也像一道光。
列车驶向城市另一端，穿过隧道，冲进夜色深处。
他知道，等他下车，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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