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刘彩花蹲在自家院门口倒马桶,手里的搪瓷盆哐当作响。她故意把声音弄得大些,眼睛却往颜秀雨那扇紧闭的屋门瞟。昨夜她在墙根站了半宿,闻着那股油香甜味儿回屋后,翻来覆去没合眼。那味儿太勾人,像有钩子在肚子里挠。
她直起腰,拎着空盆往公共水房走,路过王婆家门口时嗓子一扬:“哎哟,昨儿半夜我打颜家墙外过,那灶台上的味儿——油润润的还带点回甘,比厂长家炖肉还香!一个黄毛丫头,哪来的荤腥?”
王婆正刷着锅,听见这话立刻探出头来:“你说啥?又闻着了?”
“可不!”刘彩花把盆往水泥台上一放,溅起几滴脏水,“我鼻子贴着墙缝都闻到了,不是野菜汤能熬出来的香。”
王婆撂下刷子走近两步,压低嗓音:“前两天我就瞅见她灶台冒黑烟,不像烧柴火,倒像是……炼油。”
两人对上眼,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瞬。刘彩花左右看了看,从鞋垫底下抽出个用破布裹着的小物件,一层层揭开——是半截口红管,金属壳磨得发亮,尾端一道刻痕隐约成形。
“你瞧这个。”她把东西塞到王婆手里,“昨儿我绕她屋后头找猫,踩着这玩意儿。塑料壳都烂了,可这铁皮还锃亮,城里百货公司才卖这种洋货!她爹妈早死了,抚恤金就那么点,能买得起这个?”
王婆捏着那截管子,手指一抖:“这不是……抹嘴用的?听说叫‘唇膏’,干部家属都不常有!”
“就是资产阶级那套!”刘彩花咬牙切齿,“吃香喝辣不说,还捯饬这些腐朽玩意儿!咱们工人阶级的孩子连糖精都舔不上,她倒好,夜里点灯熬油搞享受!”
王婆盯着那金属管看了半天,忽然抬头:“这事得往上反映。光咱俩说不行,得拉几个人一起,显得是群众意见。”
刘彩花点头:“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两人商量着,把平日里总抱怨“别人家日子过得好”的李嫂、赵姨也悄悄叫来。四个人挤在王婆家厨房角落,说话都不敢大声。李嫂一眼看见那口红管,立马拍腿:“怪不得她袖口补丁歪七扭八,眼神却亮得吓人!肯定是偷偷养身子!”
赵姨跟着附和:“我还见她晾衣服时哼歌,现在谁家姑娘敢闲着哼曲儿?这不是思想变质是啥?”
话越说越邪乎,最后定下调子:不能只说她吃得好,得往政治上扯。刘彩花拍板:“就说她败坏社会主义风气,搞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再查查她爹妈留下的东西是不是被她糟蹋了!”
王婆提议:“咱们轮流去街道办反映情况,一人一句,显得不是一家闹事。”
第二天清早,筒子楼走廊的水泥墙上多了一张手写纸条,墨迹未干:
“有人顿顿吃肉,孩子啃窝头;有人夜里点灯不知干啥,烟囱冒的烟都是荤的!大家睁眼看清楚,谁在偷偷享福!”
字歪歪扭扭,但每个笔画都带着气。几个主妇路过时瞥见,有的皱眉,有的摇头,也有人默默记下了门牌号。
幼儿园门口,王婆抱着孙子等老师开门,跟旁边几个接孩子的妇女聊起来:“颜技术员家闺女最近不对劲,天天关着门不知道捣鼓啥。我亲眼见她拿彩色纸包糖给孩子吃,那纸亮闪闪的,跟宣传画里外国娃娃吃的糖果一样!”
“哎哟!”旁边李嫂惊呼,“那不是资本主义的糖吗?咱孩子吃了不得中毒?”
“可不是嘛。”王婆叹气,“孤女没人管教,容易学坏。她爸要是地下有知,也得寒心。”
消息一圈圈传开,渐渐添了油加醋。有人说她屋里整晚亮灯,怕是在看禁书;有人说她走路姿势洋气,肯定偷听敌台广播。
第三天上午,刘彩花揣着那截口红管,走进街道办办公室。刘主任正在批文件,抬头见她进来,眉头微皱。
“刘同志,有事?”
“主任,我捡了个东西,觉得得交给组织。”刘彩花双手递上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那截金属管,“这是在颜秀雨家门口泥地里踩着的,您看看,这做工,这光泽,哪是我们这儿该有的?”
刘主任接过来看了看,指尖摩挲着那光滑的表面,没说话。
王婆随后也来了,站在门口喘着气:“主任,我也反映个情况。那孩子经常分发光闪闪的糖纸给孩子玩,还让他们别告诉大人。这不是腐蚀下一代是啥?”
刘主任放下笔,把口红管放进抽屉,记下颜秀雨的名字和门牌号。
“我知道了。”他说,“近期会安排一次思想作风抽查,重点关注一下。”
他没表态支持,也没否定。可那本工作记录本上,已经清清楚楚写下了一个名字。
傍晚,刘彩花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对面那扇始终紧闭的门。风卷起地上那张纸条的一角,啪啪地拍在泥墙上。她嘴角慢慢往上翘,伸手摸了摸藏在内衣口袋里的另一小片塑料残壳——那是她昨晚偷偷扒开颜秀雨屋后堆的煤渣时找到的,上面还有半个模糊的字。
她没给刘主任看这个。
她要把最狠的留到最后。
屋里,颜秀雨正坐在炕沿,手里拿着一块粗布擦锅。锅早就干净了,她还在一遍遍擦。手指发红,布也拧出了浑水。
她忽然停下,抬头看了眼窗纸。
外面没人。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那些曾经只是好奇的眼神,现在变成了盯梢。
那些曾经只是闲聊的嘴,现在开始编排罪名。
她把锅挂回灶台,转身拉开碗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摆着几包压缩饼干、一小瓶蜂蜜、还有一支没拆封的护手霜。她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轻轻推回去,盖上木板。
然后她走到墙角,掀开一块松动的地板砖,把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塞进下面的土坑里。纸上写着几个名字,每行后面都画了不同的符号。
最后一个名字旁,画了个圆圈。
她重新盖好砖,拍拍手站起来。
门外,巷子尽头传来脚步声。
她没去开门。
脚步停在她门前,鞋尖对着门缝,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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