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灶台边的铁锅还没洗。颜秀雨坐在小板凳上,手肘撑着膝盖,盯着自己发抖的指尖。她一整夜没合眼,脑子里全是昨夜里那两双胶鞋踏过的脚步声,还有“动物脂肪成分”那几个字。
她伸手摸了摸手腕内侧,那道印记不再发烫,但皮肤底下像有根细线绷着,一抽一抽地提醒她:不能垮。
饿得太久,身子先撑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从棉袄夹层里抽出一小块银白色薄膜——午餐肉罐头里的真空包装,撕开时几乎没有声音。她把里面粉红色的肉切成碎末,细得几乎看不出是肉,又混进一把粗面糊里。锅底垫了层野菜梗,火苗压得低低的,锅盖留了条缝,热气一丝丝往外冒。
香味是藏不住的。哪怕只是一点油星,也和这个年代格格不入。
她掀开锅盖看了看,汤面浮着几点金黄的油光,在晨光里微微晃动。她用勺子轻轻搅了搅,把最显眼的油花打散,又往锅里撒了撮盐。这盐还是前两天拿旧毛线换来的,如今也成了遮掩的工具。
刚把锅端下来,院门就响了。
“秀雨在家不?”
是李家媳妇的声音,比平时软和,可尾音往上翘,一听就不只是串门。
颜秀雨迅速把剩下的半块午餐肉塞进灶膛,火还没熄透,她用烧黑的筷子捅了捅,看着那点粉红转眼焦黑,再用灰盖住。她抓起抹布擦了擦灶台,顺手把锅盖挪了个方向,让油渍朝墙那边。
开门时她故意咳嗽两声,像是刚忙完活儿喘口气。
“哟,闻着味儿就过来了。”李家媳妇站在门口,鼻子动了动,“今儿开荤了?”
“哪能啊。”颜秀雨让开身,让她看得见灶台,“张叔给了一小块风干的老鼠肉,舍不得吃,今天熬个汤。”
她掀开锅盖,热气腾上来,糊状的面糊混着野菜梗,表面只有零星几点油星。
“老鼠肉?”李家媳妇皱眉,往前探了半步,“我咋听着像是……罐头味儿?”
“您可真会说。”颜秀雨苦笑,“谁家有罐头?就是块陈肉,熏得硬邦邦的,掰都掰不动。”
她用勺子搅了搅锅底,捞出一小块深褐色的肉皮状东西,递到对方眼前:“您瞧,这还带着毛茬呢,老鼠尾巴上的皮,张叔说补身子。”
李家媳妇往后退了半步,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自个儿吃吧。”
她没走,目光在灶台、地面、水缸之间来回扫,最后落在墙角那只空坛子上:“你这坛子,前两天不是腌咸菜的吗?咋空了?”
“咸菜齁得慌,倒了。”
“哦……”她拖长音,眼神却没信,“那你这日子,倒是比前阵子强些。”
“强啥呀。”颜秀雨叹气,“也就是有人念着老同事的情分,给口剩的。我要是真过得好,还能穿这补丁褂子?”
她低头拍了拍袖口,那补丁是她自己剪的旧布,针脚还特意歪了两针,显得寒酸。
李家媳妇终于走了,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烟囱。
颜秀雨关上门,背靠门板站了会儿。她知道,这一关过了,下一关未必。
中午她把锅刷了三遍,连锅盖缝都用牙签剔干净。又提了桶水,把灶台周围泼了一遍,湿漉漉的,像是刚做完饭就在收拾。
下午晾衣服时,她特意把那件最破的棉袄挂在外头,袖子还漏着棉花。风吹起来,像个招魂的幡。
可就在她收衣裳时,眼角扫到院墙根下,泥土上有几道拖痕,像是有人蹲久了,裤腿蹭出来的。她蹲下身,手指轻轻划过那片土,土还松着,脚印边缘已经干了,但能看出是女人的鞋底,纹路粗,是厂里发的那种胶鞋。
她慢慢直起身,把棉袄折好抱在怀里,不动声色地回了屋。
晚上她没点灯,坐在炕沿,耳朵贴着后窗的木板。
夜风穿过缝隙,带来外面细微的动静。
快到戌时,后窗底下传来窸窣声。
她屏住呼吸,慢慢挪到墙角,从窗纸的小洞往外看。
一个矮胖的身影猫着腰靠近,正是刘彩花。她一只手扶着墙,鼻子一下一下地吸着空气,嘴还微微张着,像是在品尝味道。
“……不对劲。”她喃喃,“老鼠肉哪有这香?这味儿……油润,还带点甜……”
她突然停下,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去年供销社门口,有个干部打开过一罐‘梅林’牌午餐肉,就是这味儿!”
她舔了舔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她肯定还有!不止一罐!”
说完,她往后退了两步,又左右看了看,才蹑手蹑脚地溜走。
颜秀雨没动。
她坐回炕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铁盒,是上次用完的雪花膏盒子,洗干净了,用来装零碎。她打开盒盖,里面躺着半截铅笔头,还有一小片揉皱的纸。
她把纸摊平,用铅笔在上面画了几笔:一个罐头,一条线指向“刘”,又画了个问号。
然后她把纸折好,塞进铁盒最底层,再把盒子塞进炕洞深处。
她起身走到灶台边,用抹布蘸水,一遍遍擦着锅底。
那点油渍早就没了,可她还在擦。
直到指腹发红,直到抹布拧出的水都变浑。
她停下手,看着锅底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明天不能再用肉了。
也不能再提张叔。
这个名字已经被盯上了。
她转身回炕,刚坐下,听见院门又响了。
这次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
只有一双脚站在门外,鞋尖对着门缝,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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