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光刚爬上窗棂,颜秀雨已经蹲在后院墙角。她用小铲子轻轻拨开浮土,确认底下那层新翻过的泥巴没被人动过,才慢慢松了口气。
风从巷口吹进来,卷着几片碎纸打转。她起身拍了拍围裙,回屋关上门。
屋里还留着昨夜点灯的余温。她从桌屉深处摸出一个铁皮盒子,掀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卷银灰色的涤棉线,还有几枚乌亮的黑色塑料纽扣——线是现代工业品,结实又细韧;纽扣圆润光滑,边缘一点毛刺都没有,和这个时代供销社里卖的粗笨胶木扣根本不是一回事。
她把母亲留下的那件蓝布衫平铺在桌上。衣服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侧缝也松垮了。她拿起剪刀,沿着旧线脚利落地拆开侧缝,收窄两指宽,再用新线细细缝合。针脚匀净,藏在内衬里看不见。最后换上一颗黑纽扣,又顺手把袖口撕裂的地方拼了块素色碎布,斜角缝牢。
整件衣服拿起来一抖,顿时有了样子。肩线贴身,腰身收束,虽仍是旧布,却显得干净利落,连带着人也精神起来。
她在院子里晾衣绳上挂起这件改好的衣裳,特意背对巷口。风吹过来,衣角一扬,那颗新纽扣在晨光下闪了一下,像颗黑曜石。
王婆正好路过。
她脚步一顿,眯起眼凑近看:“哎哟,这扣子……哪来的?”
没人应声。她踮脚又瞧了两眼,嘴里嘀咕开了:“供销社排三天都买不着这样的货色,滑溜溜的,还没一点划痕。她一个吃救济粮的孤女,穿得起这个?”
话音未落,刘彩花就赶到了。她是听见王婆在巷口嚷嚷才跑出来的,一听“新纽扣”,眼睛立马直了。
她一把拽住晾绳上的衣角,指尖狠狠抠着纽扣边缘:“哟呵,还挺结实!贫下中农讲朴素,穿补丁衣裳是光荣!她倒好,偷偷摸摸改衣服,穿得比干部家属还体面?哪儿来的钱?偷厂里的?还是挖了谁家祖坟?”
她说着就把衣服往下扯,布料“刺啦”一声,险些撕破。
颜秀雨听见动静,推门出来,正看见刘彩花举着那颗纽扣冲她晃:“你娘死得早,没人教你怎么做人是不是?敢搞资产阶级那一套,我今天就揭发你!”
颜秀雨站定,没说话。她看着刘彩花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忽然笑了下。
“我改自己娘留下的衣服,碍着你吃饭了?”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纽扣是张叔以前送的,你要告,去革委会告。”
“张叔?”王婆冷笑,“张叔去年就调去外地了!你当大家都是瞎子?”
“哦。”颜秀雨点点头,伸手从领口解下另一颗纽扣,朝王婆脸上一扔,“拿去验啊,看上面有没有反革命符号!要是查出半个字,我跪着爬到革委会认罪!”
王婆被那颗小东西砸了个正着,下意识接住,愣在原地。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几个。有人小声说:“改个衣裳也算事儿?我家闺女也会缝。”也有人说:“就是,又没穿花裙子跳舞,至于吗?”
刘彩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本想借题发挥,拉起舆论,结果反倒被堵了嘴。她盯着颜秀雨,咬牙道:“你别得意!咱们走着瞧!我看你能装几天清高!”
说完拽了王婆一把,两人气哼哼走了。
颜秀雨站在院门口,看着她们背影消失在拐角。她没动,也没回头,直到听见隔壁小孩开始念课文,才慢慢转身,关上了院门。
锁扣落下的一瞬,她靠在门板上,手心全是汗。
她知道,这一回躲过去了,但下次呢?
她回到屋里,从柜底取出一件更破的外衣——肘部早就磨穿了,领子也脱了线。她拿剪刀在袖口又撕开一道口子,再用粗麻线胡乱缝了几针,针脚歪斜,像是急着遮丑。然后挂在最显眼的钉子上。
做完这些,她打开桌屉,把剩下的三颗塑料纽扣全拿出来,一枚一枚放回空间。今后缝补,只用旧线旧扣,宁可费工夫,也不再冒一丝风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节干净,没有长期劳作的皴裂。这是营养跟上的结果,也是她无论如何不想丢掉的一点体面。
她走到镜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悲喜。那件改好的蓝布衫就挂在身后,衬得她肩背挺直,眼神清明。
“我可以脏,可以破,”她低声说,“但不能蠢。”
傍晚时分,天空阴了下来。她烧了半锅热水,烫了碗粗面,加了一小勺猪油渣——这是上个月用白糖换来的,一直舍不得吃。她小口吃着,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谁家孩子在哭,断断续续的。
她吃完面,收拾了碗筷,用清水冲净,放在灶台上晾干。然后从空间取出一包压缩饼干,准备清点入库。
饼干外包装是真空塑封,银灰色,边角锐利。她一张张翻开,核对数量。手指碰到最后一包时,忽然顿住。
她想起白天刘彩花抠纽扣的样子——那种近乎贪婪的用力,像是要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每一寸细节都抠下来,拿去邀功。
她慢慢把饼干收进抽屉底层,盖上一块旧布。动作轻,却稳。
窗外暮色渐浓,巷口传来几声狗叫。她没点灯,坐在桌边等天完全黑下来。
抽屉拉开一半,她伸手进去,摸到那卷涤棉线。她本想把它也收回去,可指尖触到线轴的刹那,又停住了。
她抽出一小截线,在指间绕了两圈。银灰色的线在昏暗里泛着微光,像一道藏在掌心的闪电。
她缓缓收紧手指,线嵌进皮肤,留下一道浅痕。
院门外,一片枯叶被风卷着,撞在门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她没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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