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巷口卷过,掀起了地上一张碎纸。那红黄相间的糖纸被吹到墙根,卡在砖缝里,一角微微颤动。
沈胤川站在锅炉房外,听完老赵的话,转身便走。他没再看颜秀雨藏身的方向,也没多问一句。靴子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声音很轻,却一步比一步稳。回到办公楼时,天色阴沉,走廊空荡,只有值班干事在烧水,壶嘴冒出白气。
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摘下军大衣挂在衣架上,动作利落。桌面上摞着几份文件,最上面是保卫科送来的《厂区治安汇总报告》。他拉开抽屉,取出铅笔和笔记本,坐下来,翻开第一页。
“家属区三号楼夜间异响,疑似有人翻墙。”
“居民刘彩花反映,林国栋之女颜秀雨家中常有非亲属逗留,行为可疑。”
“街道办通报:该户近期多次散发肉香味,使用稀有糖果哄孩童,存在资产阶级享乐倾向。”
他一条条往下看,眉头微蹙。这些信息零散,有的来自匿名举报,有的是日常巡查记录,原本只是例行归档。可当他看到“水果糖”三个字时,笔尖顿了一下。
他合上报告,闭眼两秒。
巷口那个女孩背着手跑开的画面浮上来。还有枯枝底下那一角露出来的糖纸——颜色鲜亮,边角规整,不是本地产的那种粗糖纸。昨天孩子手里拿的,今天篮子里藏的,和报告里写的,是同一种。
他重新翻开文件,在“颜秀雨”名字旁画了个圈。
接着翻到垃圾清运记录:“三号楼七号院,住户颜氏,近二十日未倒厨余,垃圾桶内仅见煤渣与废纸,无食物残渣。”
一个独居少女,吃得精细,却不产垃圾?
一顿肉香能说是省着吃,可连续多日无剩菜剩油污,就不合常理了。
更别说那糖——厂里干部都难搞到的高级货,她能随手给小孩?
他抽出另一张附页,是保卫科上周的走访简报。上面写着:“观察期间,该户门窗紧闭,日间极少外出,采买频率极低,粮油消耗量远低于标准配额。”
人要活着,就得吃饭。饭从哪来?
若她真饿着,脸色不该红润;若她偷粮,粮站必有登记。
可她既没领额外份额,也没借米借钱,甚至连咸菜坛子都没见添过。
除非……东西不是从外面来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都停了一瞬。
他不是信怪力乱神的人。战场上见过太多生死,他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从来不动声色。就像埋伏前的寂静,就像雪地上的无痕脚印——看着干净,底下早有暗流。
他拿起铅笔,翻到报告末尾。那里有一行打印结论:“建议批评教育,纠正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防止腐蚀青年思想。”
他盯着这句看了三秒,然后提笔,从“建议”两个字起,斜斜划下一道长线,墨迹干脆利落,像刀切下去。
下面空白处,他写下三个字:查实源。
又补了一句:勿打草惊蛇。
写完,他把笔搁回笔筒,靠向椅背。窗外灰蒙蒙的屋顶连成一片,烟囱冒着白烟,家属区的小路像蛛网般交错。他目光落在三号楼方向,没动。
这个丫头,太静了。
别人家锅响、人吵、狗叫,她那儿整天悄无声息。
补丁衣服穿得整齐,头发梳得顺,脸也干净。
在这个连肥皂都要票的年月,一个孤女能把自己拾掇成这样,本身就透着不对劲。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人群里看见她。
不是因为出众,而是因为她不像个挨饿的人。
眼珠有光,站姿不塌,说话时不慌不乱。
那种沉得住气的样子,不像从小受欺的性子,倒像是……早习惯了独自扛事。
再加上今日巷中那一幕——她蹲在墙角,手攥着篮子,明明怕得手指发抖,却始终没抬头看他一眼。
不是无知无觉,是知道分寸,懂收敛。
这种人,要么极蠢,装不出这副模样;要么极聪明,演得滴水不漏。
而能让锅炉工老赵替她说话,说明她在邻里间也没彻底孤立。
一点甜头换一句好话,手段不高明,但有效。
他慢慢坐直身子,打开抽屉,把这份报告塞进最底层,锁上。
不是不信群众举报,是他更信细节拼出的图景。
六次非亲属逗留——不是串门,是窥探。
肉香、糖纸、无厨余——不是奢侈,是反常。
再加上她对检查的应对方式:不争不闹,只拿旧物搪塞,态度恭顺却滴水不漏。
这不是普通人家姑娘能有的反应。
他伸手摸了摸桌角的通话器,按下按钮:“叫小陈来一趟。”
声音平稳,像安排一次普通巡查。
可他自己清楚,这不是例行公事。
有些事,不能靠举报信定性,也不能凭风言风语处置。
尤其是涉及一个孤女、一堆说不清来路的物资、和一种越来越浓的违和感。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家属区的方向。
风又起了,吹动电线上的晾衣绳,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晃了晃,袖口破了一道口子,随风咧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皮鞋底敲在水泥地上,节奏稳定。
是保卫科的小陈,准时到了。
门把手转动。
沈胤川仍站在窗前,没回头。
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宽阔,纹丝不动。
门开了半尺,小陈探进半个身子,低声说:“沈主任,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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