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求助恩师
祁同伟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高育良办公室的门。
高育良显然没料到他会去而复返,而且是以这样一副湿淋淋、散发着寒气的模样。
他正伏案写着什么,闻声愕然抬头:“同伟?你……”
祁同伟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喧嚣和雨声。他没有走向沙发,没有擦干身上的水迹,而是径直走到高育良宽大的办公桌前,站定。
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老师。”祁同伟的声音异常平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像绷紧的弓弦,蕴含着可怕的力量。
他直视着高育良惊疑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我申请毕业分配去西夏。去西海固,去搞扶贫,搞吊庄移民!”
“什么?”
高育良霍然站起身,眼镜都滑到了鼻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西夏?西海固?”
他绕过办公桌,快步走到祁同伟面前,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同伟!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苦瘠甲天下’!那不是磨练,那是流放!是绝地!你一个研究生,政法系的高材生,去那里?你的专业呢?你的前程呢?都喂了沙子吗?”
“前程?”
祁同伟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淬满了冰冷的嘲讽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老师,在汉东,我还有前程可言吗?”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凤眼里,此刻燃烧着孤狼般的赤红火焰,烧尽了最后一丝幻想。
“梁璐!梁群峰!他们容得下我吗?不跪下去舔她的鞋,岩台乡司法所就是我的棺材!让我在那个烂泥坑里发霉、腐烂、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枯骨?这就是您为我‘尽力’争取来的前程?”
高育良被这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控诉钉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梁家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辩解或者安慰的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饱含着无奈和深深的无力感。
“同伟啊……”高育良的声音疲惫不堪。“就算要避开梁家,也不必选那条最黑、最难的路啊!边疆艰苦地区多了,至少选个……”
“不!”祁同伟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精明。
“正因为那里最苦最难,才没人愿意去!正因为没人愿意去,才可能避开梁家无处不在的眼睛!”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孤注一掷的急迫。“老师,我记得您提过,您有位大学同窗,现在就在西夏自治区政府任职?我想去他那边!去吊庄移民的最前线!老师,学生求您,帮我这一次!但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一丝风都不能透出去!尤其……不能让梁璐知道!”
“保密?”高育良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了两步,眼镜片反射着幽微的光。
“同伟,你想清楚了吗?这等于把自己连根拔起,扔进一片荒漠!一旦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想抽身,难如登天!那是真正的背水一战!”
“我想清楚了!”祁同伟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反而因为这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显得异常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沸腾的岩浆。
“宁去西夏啃沙子,也绝不跪汉东的梁璐!”他斩钉截铁地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进地板。
话音落下的瞬间,祁同伟的眼神骤然一变。他看着恩师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挣扎和不忍,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悲怆猛地冲垮了心防。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没有任何征兆,他双膝一弯。“咚”地一声闷响,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膝盖骨撞击地面的剧痛清晰地传来,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那撕裂般的万分之一。
“老师!”祁同伟的声音彻底哽咽了,破碎不堪。他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风中濒临折断的芦苇。
“学生……不孝!让您……操碎了心!”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鸣。“这汉东……我待不下去了!真的……待不下去了!唯有此路……求您……成全学生!”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哀嚎,带着穷途末路的惨烈。他这一跪,跪的不是权势,是如山师恩,是这条不得不走、通向未知深渊的绝路。
昏黄的台灯光晕笼罩着跪伏在地的青年,他挺直的脊梁弯折成一个沉重屈辱的弧度。
高育良如遭雷击般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看着自己亲手雕琢的璞玉,那个才华横溢、心高气傲、曾立志匡扶正义的祁同伟,如今为了挣脱那张由权势和私欲织成的巨网,竟不惜以如此卑微的姿态,舍弃一切,只求一个远赴苦寒绝地的机会!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和室内的死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高育良才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睁开时,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震惊、痛心、无奈——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如深潭的决绝,以及一丝被这孤勇绝境点燃的、微弱却炽热的火焰。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执笔批文、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却蕴含着千钧之力,紧紧抓住了祁同伟的胳膊。
“起来!”高育良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房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不容置疑的威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师长,不跪那些魑魅魍魉!”
他手臂猛地发力,将祁同伟硬生生从冰冷的地板上拽了起来。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祁同伟眼中的水光,直刺他灵魂深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就别回头!给我挺直了脊梁骨走下去!西夏……”高育良顿了一下,重重地吐出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我去想办法!”
祁同伟被那股力量带着踉跄站直,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坝,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冰冷的雨水痕迹,在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上肆意流淌。
他胡乱地用湿透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粗粝和军人般的硬气。他重重地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烧红的炭块,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面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
他转身,拉开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身影很快被灰暗的雨帘吞噬,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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