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砸在人脸上,生疼。
楚云涵紧了紧身上那件已经有些发硬的旧棉袍,呵出一口白气,瞬间就在睫毛上结了一层细霜。他抬头望去,所谓的“铁山关”,更像是一大片依着山势胡乱搭建起来的土坯房和木棚子,被一道看起来饱经风霜、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塌陷的土城墙勉强围拢着。城墙上的旗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几个缩着脖子的兵卒抱着长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马粪、煤烟和某种食物腐败的酸涩气味。这就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要待的地方?楚云涵心里那点“否极泰来”的乐观,瞬间被这现实的凛冽吹散了大半。
“楚……楚大人,这边请。”老兵老王搓着手,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和同情,“辎重营的衙门在里头,张校尉应该等着了。”
老王口中的“衙门”,不过是一间比周围土坯房稍大些、门口挂了个歪斜木牌的屋子。掀开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棉布帘子,一股混杂着汗味、劣质酒气和炭火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屋里倒是比外面暖和不少,一个巨大的、烧得通红的火盆占据了大半空间。火盆旁,一个穿着陈旧皮甲、满脸络腮胡的黑壮汉子正一脚踩在板凳上,对着一个文吏模样的人大声嚷嚷着什么。这汉子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魁梧,声如洪钟,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脸颊,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老王!你他娘的回来了?路上没让狼叼了去?”黑壮汉子看到老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随即目光落在了楚云涵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目光锐利得像鹰隼,“哟呵?这细皮嫩肉的,就是京城打发来的那位……状元郎?”
他语气里的调侃多于尊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也难怪,边关苦寒之地,崇尚的是勇武和实力,一个因为“妄言”被贬的文弱书生,在这里实在难以获得天然的尊重。
“正是下官楚云涵,见过张校尉。”楚云涵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他看得出来,这位张校尉是个直性子,喜怒形于色,比起京城那些笑里藏刀的官员,反而好打交道。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礼了。”张猛(楚云涵从老王的称呼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大手一挥,一屁股坐回主位的破旧太师椅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娘的,这鬼天气,能把卵蛋冻掉!我说楚状元,你说你,在京城好好的,非要瞎咧咧啥‘以工代赈’,这不是找不自在吗?这下好,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受罪。”
旁边的文吏,也就是老王之前提过的王文书,是个干瘦的中年人,闻言赶紧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缓和气氛:“校尉大人,楚大人一路劳顿……”
“劳顿个屁!”张猛打断他,又看向楚云涵,带着几分好奇,“哎,我说,你那‘以工代赈’,到底是个啥玩意儿?真像京城那些老棺材瓤子说的,是害人的毒计?”
楚云涵看着张猛那纯粹是好奇而非质问的眼神,心里倒觉得有几分有趣。他走到火盆边,伸出手烤着火,慢悠悠地说:“毒计?算不上。就是觉得,光给流民发粮食,容易养懒汉,也便宜了贪官。不如让他们修修水利,筑筑路,干活换饭吃,既填饱了肚子,也给地方上留点东西,以后抗旱防涝也容易些。”
张猛瞪着眼睛听了半天,挠了挠络腮胡:“就这?这他娘的有什么毒的?这不是挺好个事儿吗?京城那帮人脑子被门挤了?”
王文书在一旁听得直冒冷汗,连连给张猛使眼色。
楚云涵却笑了,他发现这位张校尉虽然粗鲁,但直觉却准得很。“校尉大人觉得有道理?”
“有个屁的道理!”张猛忽然又骂了一句,不过这次不是冲楚云涵,“是挺好的,可在这铁山关屁用没有!咱们这儿,除了当兵的就是罪囚,哪来的流民给你用?关外倒是有北莽的狼崽子,你敢让他们来修路?”
楚云涵被噎了一下,随即失笑。这倒是个现实问题。看来自己的“良策”,在特定的环境下,确实有点水土不服。
“行了,不说这个了。”张猛摆摆手,“既然来了,就是铁山关的人。老王,带楚状元……哦不,楚先生,去安置一下。就住营房后面那个单独的小院吧,虽然破点,好歹清静。”
他特意强调了“先生”二字,算是给了楚云涵几分面子,毕竟状元的名头还在。“咱们这儿没啥规矩,就一条,别给老子惹事!尤其是别得罪监军的那位赵公公,那老阉货,心眼比针鼻儿还小!”
正说着,棉布帘子又被掀开,一股冷风灌入,伴随着一个尖细阴柔的声音:“哟,张校尉,这是在背后编排咱家呢?”
进来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穿着藏青色宦官服色的中年人,眼神扫过屋内,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阴冷,正是张猛口中的监军太监赵公公。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面无表情、按着腰刀的侍卫。
张猛脸色一僵,随即挤出一丝笑容:“哪能啊赵公公,我老张是在叮嘱新来的楚先生,要谨守规矩,别冲撞了您。”
赵公公冷哼一声,目光落在了楚云涵身上,像毒蛇的信子一样舔过:“这位就是名动京城的‘毒士’楚状元?果然是一表人才啊。怎么,在金殿上还没说够,跑到这铁山关来,还想继续献你的‘毒计’?”
这敌意几乎毫不掩饰。楚云涵心里明镜似的,这赵公公多半是朝中某些看他不顺眼的人安排的,目的就是在这边关盯着他,甚至找机会整治他。
“赵公公言重了。”楚云涵淡淡回应,“下官如今是戴罪之身,来此效力,只求安稳,别无他想。”
“安稳?”赵公公尖声笑了笑,声音刺耳,“最好如此。咱家可提醒你,这里是军营,不是你能信口开河的金銮殿。要是再敢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咱家认得你,军法可认不得你!”
他阴冷的目光在楚云涵脸上停留片刻,又对张猛道:“张校尉,人交给你了,给咱家看紧点!”说完,一甩袖子,带着侍卫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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