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宸正式入驻了社奉行,住进了那间名为“闻樱小筑”的雅致庭院。
庭院不大,却处处透着匠心。一株上了年岁的绯樱树占据了院落中心,细碎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青苔石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接下来的几天,他并没有急于求成。
闻樱小筑内临时开辟出的工坊,弥漫着一股鸣草汁液特有的、混杂着清苦与草木芬芳的气息。
托马亲自带人采来了最新鲜、最符合年份要求的鸣草,它们的叶片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苏宸开始有条不紊地指导社奉行的文员们展开修复工作。
他没有亲自动手太多,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站在一旁,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下达着一道道指令。
“研磨的转速再慢三分,注意观察汁液的色泽变化,当它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浅紫色时,立刻停下。”
“涂抹用的羊毫笔,入墨三分之一即可,力道要均匀,手腕悬空,不要让指尖的任何颤抖传递到笔锋。”
“这一页,从右上角开始分离,用竹制薄片,角度倾斜,顺着纸张的纤维纹理切入。”
他的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比,每一道指令都清晰明确。
那些平日里自诩对文书工作了如指掌的文员们,此刻却像一群初次握笔的学童,屏息凝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们从未想过,修复古籍竟然是一门如此严苛、如此精密的学问。
苏宸所展现出的专业与从容,让所有参与者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
那些原本被宫司大人断言为“绝症”,只能封存等待腐朽的古籍残卷,在他的手中,仿佛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一张张因潮湿而粘连成硬块的纸页,被完美地分离,薄如蝉翼,却无一破损。
一个个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的字迹,在特制汁液的浸润下,重新变得清晰,墨色宛如昨日刚落笔。
整个社奉行,都为这位神秘客卿神乎其技的手段而惊叹。
起初,下人们只是在私下里悄悄流传,说大小姐请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学者。
渐渐地,这种流言演变成了带着几分敬畏的传说。
他们说,那位苏宸先生,能听懂古书的呻吟,能抚平时间的伤痕。
而这一切,神里绫华都看在眼里。
她每日都会前来问候,名义上是汇报修复的进度,但实际上,她停留的时间总会比预想中更长一些。
她对苏宸的态度,也从最初出于礼节的敬重,逐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与深切的好奇。
她发现,这位苏宸先生的博学,远不止于修复古籍。
有一次,她在谈及某段稻妻古代战争史时,随口引用了一句史料。
苏宸只是端着茶杯,淡淡地纠正了一句:“那场战役的记载有误,实际的伏击地点,应该在影向山南麓三十里外的一处峡谷,而非史书上所写的平原。否则,无法解释为何战后缴获的战利品中,会有大量属于‘山鬼’部落的骸骨祭器。”
寥寥数语,却让专精此道的绫华,当场愣在原地。
她回去翻阅了数本连她自己都未曾细读的秘闻杂记,才在一本残缺的游记中,找到了与苏宸所述完全吻合的佐证。
自那以后,她便明白,这位先生的脑海中,装着一个比社奉行书库更浩瀚的稻妻。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为稻妻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神里绫华按照惯例,前往天守阁,向将军大人汇报近期的各项事务。
天守阁内,光线昏暗。
空气中漂浮着微不可闻的、雷元素富集时特有的淡薄电荷气息。
这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巨大的梁柱与空旷的殿堂,营造出一种非人的、永恒的威压。
威严的雷电将军,端坐于高台之上。
她并非血肉之躯的鲜活姿态,更像是一尊被雕琢至完美的、毫无瑕疵的人偶。那双淡漠的紫色眼眸,倒映不出任何事物,仿佛其中只装着亘古不变的寂寥。
“……社奉行所辖,一切如常。”
神里绫华跪坐在下方,声音清脆而恭敬。
“另,此前为祭典所备的古籍意外受损,现已寻得一位异乡的客卿相助,修复工作进展顺利,断不会耽误祭典的进行。”
“哦?”
雷电将军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那是一个没有情绪起伏的单音节,仿佛只是确认自己听到了这句话,而非对此事本身有任何看法。
凡俗的事务,于她而言,不过是永恒长河中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
神里绫华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迟疑了。
但脑海中闪过苏宸那双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平静眼眸,她还是决定补充一句。
“这位客卿……有些特别。他似乎能解读许多早已失落的历史,其学识之渊博,匪夷所思。”
她本以为,这句略带主观色彩的评价,会和之前的汇报一样,沉入这片死寂的永恒之中。
然而,预想中的回应没有到来。
高台之上的那位“永恒”的追求者,罕见地沉默了。
这沉默并非漠不关心,而是一种……停滞。
就像一台精密运转了千百年的机器,在某个节点上,出现了一个计划外的停顿。
那双威严的紫色眼眸中,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
那不是光,而是一种意志的聚焦,快到极致,凌厉到极致,宛如无声落下的天光。
雷电将军缓缓地转过头。
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不带一丝烟火气,目光投向了侍立在一旁的忠诚大将,九条裟罗。
她开口了。
那声音不含任何人类的情感,冰冷,清越,是玉石与钢铁碰撞时发出的鸣响。
“社奉行,来了一位有趣的客人?”
一句看似随意的问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神里绫华和九条裟罗的脊背,同时不受控制地绷紧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们都清楚,能让一心追求“永恒”,视万物为不变的将军大人,用上“有趣”这个词来形容的人……
纵观整个稻妻,数百年间,也找不出几个。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宣告。
它标志着稻妻的最高统治者,那双洞察一切的威严目光,已经穿透了重重屋檐,精准地投向了闻樱小筑中,那位来自星海的异乡人。
苏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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