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门前的车马喧嚣,终究只是京都这潭深水表面的一圈涟漪,很快便归于沉寂。
真正的风暴,早已在不见天日的军械库深处,开始酝酿。
李承渊正式接管军械库的第五日。
这一日,天光晦暗,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让整座京都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窒闷。
军械库,主事堂。
沉重的铁木大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卷着几名官员的官袍下摆,闯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太子心腹,兵部侍郎张承。
他身后跟着一众兵部官员,人人神情倨傲,脚步踩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沉闷声响,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压迫感。
“靖王殿下。”
张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他对着高坐主位,正垂眸看着一卷竹简的李承渊拱了拱手,动作敷衍,嘴角却挂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下官奉兵部之命,前来视察新备,核验规格。”
他将“公事”二字咬得极重,仿佛在提醒李承渊,他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朝廷法度。
李承渊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整个主事堂内的空气,都因他的沉默而变得粘稠。
张承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卷沉甸甸的图纸,上前一步,将其重重地放在李承渊面前的巨大书案上。
“殿下,这是兵部最新下发的‘破阵锥’图纸,要求军械库三月之内,务必赶制出五百架。”
“下官今日前来,便是要与殿下逐一核对规格用料,以免延误军机,陛下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言语间,满是公事公办外衣下的傲慢与威胁。
李承渊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落在张承的脸上。
张承被他看得心头一跳,竟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目光。
李承渊这才将视线移向那卷图纸,伸手,不疾不徐地将其缓缓展开。
图纸以昂贵的雪浪纸绘制,上面用朱砂与墨线勾勒出极为繁复精密的机械结构,充满了冰冷的工业美感。
就在他目光触及图纸的瞬间,无人可见的视角里,他双眸深处,有璀璨的金色光华一闪而逝。
【火眼金睛】。
刹那之间,他眼中的世界被彻底重构。
那看似精妙绝伦的图纸,褪去了所有伪装。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标注,都化作最本源的数据洪流,在他识海中奔腾。
材料的分子结构,力学的传导路径,能量的应力焦点……
一切的一切,都以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理解范畴的方式,被解析,被洞穿。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李承渊的唇边溢出。
这声笑,在这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承猛地皱起眉头,心中压抑的火气窜了上来:“殿下何故发笑?莫非是觉得我兵部这张图纸,有何不妥之处?”
李承渊抬起一根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却带着一种足以压塌山岳的份量。
“何止不妥。”
他的声音骤然转冷,宛如九幽寒冰,让整个大堂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以此图纸造物,简直是荒谬绝伦!非但不能破阵杀敌,反会自毁伤兵,乃是构陷忠良、祸乱军国之取死之道!”
话音未落,他屈指一点,精准地敲在图纸一处核心的传动结构上。
“看这里。”
“‘龙骨’与‘旋翼’的连接轴,竟标注采用韧性不足的百炼钢,而非高碳精钢。此物战时机簧需以最高速度运转,承受万钧之力。用百炼钢,不出十息,此处必因金属疲劳而当场断裂!”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届时,整架破阵锥会在我大庆军阵之中当场炸膛!高速旋转的旋翼与破碎的金属构件四散飞射,方圆十丈之内,我大庆将士,必死无全尸!”
张承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
李承渊的手指没有停下,又滑向另一处标注着工艺的角落。
“还有这里,淬火工艺。只标注了入水温度,却未写明冷却之法与回火时机。精铁锻造,若以冷水骤凝,其内应力不消,看似坚硬无比,实则脆如薄冰,一触即碎!”
“以此等军械上阵杀敌,与拿着一堆草芥有何区别?!”
“张侍郎,你来告诉本王,这究竟是兵部的意思,还是你太子哥哥的意思?”
最后一句,李承渊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藏着让张承遍体生寒的杀机。
他以远超这个时代数个纪元的冶金学与材料力学知识,一针见血,字字诛心。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张承的脸上。
他从最初的错愕,到震惊,再到无法置信,最终,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无论李承渊造与不造,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却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竟能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神鬼莫测的专业能力,将这个陷阱从根源上彻底粉碎!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身后的兵部官员们,更是个个面如土色,看着李承渊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深深的惊惧。
“下……下官……下官回去……定当彻查!定当彻查!”
张承再也撑不住那股无形的压力,他语无伦次地抛下一句场面话,狼狈不堪地卷起图纸,几乎是落荒而逃。
太子党的第一次试探,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惨败告终。
然而,大堂内的寒意还未散去,另一波人马便接踵而至。
兵部的人刚灰溜溜地退走,二皇子门下的户部主事孙继茂,便带着几名气质精干的账房先生,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与张承的嚣张跋扈截然不同,孙继茂的态度谦卑到了极点,一进门便躬身行礼。
“下官户部孙继茂,见过靖王殿下。听闻殿下接管军械库,我等特来协助殿下核对上一季度的军备预算,也好让殿下尽快熟悉库中账目。”
他笑得像一尊弥勒佛,但递上来的那本厚重的牛皮账簿,却比毒蛇的獠牙还要致命。
账簿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无数收支条目盘根错节,彼此勾连,形成一个巨大的迷宫。其中更是暗藏了数十处虚报、挪移、亏空的财务陷阱。
别说是李承渊这个外行,就算是庆国最顶尖的账房先生,若是没有十天半月的功夫,也休想理清其中头绪。
只要李承渊接手并认可了这本账,就等于将前任所有的亏空大罪,都背到了自己身上。
李承渊接过了那本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账簿。
他只是随意地翻了两页,纸张摩擦发出“哗哗”的轻响。
然后,在孙继茂期待又得意的目光中,他随手将账簿扔回了桌上。
“啪”的一声轻响,不算重,却让孙继茂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孙主事,本王觉得,你们户部的这套记账之法,太过陈旧了。”
李承渊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孙继茂一愣,不解其意:“殿下何出此言?我朝账法,乃是沿用数百年的旧制,从未出过差错……”
“是吗?”李承渊打断了他,语气平淡,“本王这里,倒有一门新法,名为‘复式记账法’。”
在孙继茂和几名账房先生茫然不解的目光中,李承渊缓缓道出几个他们闻所未闻的词汇。
“其法,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任何一笔款项的进出,都必须同时记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相关账户,形成相互印证,相互勾稽。”
“如此一来,每一笔钱粮的来龙去脉,都将清晰可查,权责分明。任何一笔亏空,都将像黑夜里的烛火,再也无所遁形。”
他抛出的,是颠覆这个时代财务体系的现代会计学核心理论。
对孙继茂这些沉浸于旧式记账法,精通各种做假账手段的“专家”而言,这不啻于天书。
他们听得云里雾里,每一个字都懂,但组合在一起,却又构建出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逻辑严密到令人窒息的全新世界。
他们隐隐感觉到,此法一旦推行,他们毕生所学的所有伎俩,都将成为笑话。
“本王明日便会上书父皇,请求在军械库率先推行此法,届时,还需户部各位多多配合才是。”
李承渊放下茶杯,下了逐客令。
孙继茂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进退维谷。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今日非但没能用这本“天书”套住李承渊,反而被对方用一套真正的“天书”,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将自己未来的路都给堵死了。
初次交锋,靖王李承渊,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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