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穿过写字楼的落地窗，在林晚的办公桌上铺了一层金箔。她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杯子里的拿铁早已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得像蝉翼的膜。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是《小燕子》的旋律。林晚的手指顿了顿，才伸手去拿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张阿姨三个字，她的喉结动了动，按下接听键。
小晚？张阿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股子热乎劲儿，像小时候楼下卖糖炒栗子的阿婆喊她的名字，最近忙不忙呀？小宇昨天还问呢，说林晚姐姐怎么好久没来了？朵朵也跟着闹，说要吃你带的草莓蛋糕...
林晚的嘴角轻轻翘了翘，可眼睛却慢慢湿了。她望着窗外的夕阳，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春天，爷爷抱着她站在花园里，桃花瓣落在他的白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雪。
1998年的春天，林晚五岁。
那是个飘着桃花香的早晨。林晚穿着妈妈织的粉色毛衣，扎着两个羊角辫，坐在爷爷的臂弯里，晃着小短腿看花园里的蝴蝶。爷爷的蓝布衫上沾着草屑，袖口还补着个淡蓝色的补丁——那是奶奶生前补的，针脚细密得像蜘蛛网。
小晚，你看。爷爷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桃树，那朵桃花开得最艳，像不像你昨天吃的草莓蛋糕？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枝头上有一朵桃花，花瓣层层叠叠的，像极了蛋糕上的糖霜小花。她拍着小手笑：像！像！爷爷，我要吃草莓蛋糕！
爷爷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像老留声机里的唱词，带着股子陈酒的醇味：好好好，等我们小晚长大，爷爷给你买全世界最好的蛋糕。
爸，你又惯着她。妈妈端着浇花壶走过来，壶嘴里滴着水，把脚边的三叶草打湿了一片，昨天才刚吃了蛋糕，今天又要。她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眼里却全是笑，像浸了蜜的桂花糖。
爸爸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掌摸着林晚的头——他刚从工地上回来，手上还沾着水泥灰，却特意洗了手，指腹带着股子肥皂的凉味：我们小晚值得。
林晚扑过去抱住爸爸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衣领里。爸爸的衣服上有股子钢筋和水泥的味道，混着阳光的暖，像春天的泥土。
走，爷爷带小晚买蛋糕去。爷爷把她从爸爸怀里接过来，顺手摘了枝桃花，插在她的羊角辫上，让你妈浇花，我们爷俩去吃好吃的。
蛋糕店在巷口，离林家的老房子有两站路。爷爷抱着她走得很慢，像只老蜗牛。路过卖花的老奶奶时，奶奶笑着喊：老林，带小孙女去买蛋糕呀？爷爷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给林晚买了一支小桃花：给我们小晚戴，比巷口的桃花还好看。
蛋糕店的玻璃柜擦得锃亮，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蛋糕。林晚趴在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眼睛像两颗发亮的黑葡萄：爷爷，我要那个！她指着最上面的草莓蛋糕，糖霜做的小花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钻。
老板王叔笑着走过来，用毛巾擦了擦手：老林，又带小晚来啦？他掀开玻璃柜，小心翼翼地把草莓蛋糕拿出来，放在纸盒子里，这蛋糕是今早刚做的，草莓是晨露里摘的，甜得很。
爷爷接过盒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钱——那是他昨天给隔壁张大爷修自行车赚的。王叔推了推他的手：算了算了，小晚喜欢，我请客。爷爷急了，把钱往他手里塞：不行，你做生意不容易，我家小晚吃你的蛋糕，得给钱。
林晚趴在爷爷的肩膀上，看着他们推来推去，突然喊：爷爷，我要吃蛋糕！爷爷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对王叔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下次给你带自家种的青菜。王叔笑着摇头：得了吧，你家的青菜比蛋糕还金贵。
回家的路上，爷爷把蛋糕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稀世珍宝。林晚凑过去闻，鼻尖沾了点糖霜，爷爷用袖口给她擦，却把她的脸擦得更花了：小晚慢点儿，别摔着。
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做饭，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爸爸坐在客厅里拼积木，看见他们回来，笑着说：我们小晚的蛋糕买着啦？林晚举着蛋糕盒跑过去，积木倒了一地，爸爸也不生气，反而帮她把蛋糕盒放在茶几上。
晚饭是番茄鸡蛋面，爷爷给林晚盛了满满一碗，还往里面加了两个卤蛋。林晚吃着面，眼睛却盯着茶几上的蛋糕盒。爷爷笑着说：小晚，吃完面再吃蛋糕，不然肚子会疼。她撅着嘴点头，却把面条挑得老高，像只小馋猫。
终于等到吃蛋糕的时候，爷爷用刀轻轻切开蛋糕，草莓的香气立刻飘了满屋子。他给林晚切了最大的一块，糖霜上还插着一朵用胡萝卜做的小花：小晚，吃吧。林晚咬了一口，糖霜的甜、草莓的酸、蛋糕的软，像春天的风裹着桃花香，钻进她的喉咙里。
爷爷，好吃！她含糊地说，嘴角沾了一圈糖霜，像长了圈白胡子。爷爷笑着给她擦嘴，妈妈举着相机说：小晚，看这里！闪光灯亮了一下，把她的笑脸定格在照片里。
那天晚上，林晚抱着爷爷的脖子睡觉。爷爷给她唱《小燕子》，声音沙哑却温柔：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闻着爷爷身上的肥皂味（老肥皂，淡淡的茉莉香），听着他的心跳声，慢慢睡着了。
手机铃声还在响，林晚回过神来，听见张阿姨在那边说：小晚？你在听吗？
在呢，阿姨。她擦了擦眼睛，声音有点哑，周末我过去，带草莓蛋糕，还有小饼干——朵朵上次说喜欢巧克力味的，我买了。
哎，好。张阿姨笑着说，孩子们盼着你呢。
挂了电话，林晚盯着桌上的翡翠戒指。戒指是椭圆形的，里面有一丝绿，像春天的嫩芽。她伸手摸了摸，指腹碰到戒指上的刻痕——那是爷爷的名字，林建国，刻得很浅，却像刻在她的骨头上。
这枚戒指是爷爷临终前给她的。
2012年的冬天，爷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像床单一样白。林晚坐在他的旁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像块冻硬的馒头。窗外飘着雪，一片一片落在窗台上，像撒了把盐。
小晚......爷爷的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风，戒指......在我枕头底下......
林晚掀开枕头，看见一个红布包。她打开，里面是枚翡翠戒指，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给小晚，等她长大。
爷爷......她的眼泪掉在红布上，晕开了一片湿痕。
爷爷用尽全力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这是你奶奶的......定情物......他的呼吸越来越急，像漏了风的风箱，奶奶以前......也喜欢草莓蛋糕......
林晚想起奶奶。她对奶奶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奶奶有一头银白的头发，总是坐在花园里织毛衣。奶奶去世的时候，她才三岁，爷爷抱着她哭，说：你奶奶走了，再也没人给我们织毛衣了。
爷爷，我不要戒指。她哭着说，我要你陪我......
爷爷笑了，嘴角扯出个牵强的弧度：小晚......爷爷对不起......不能给你买全世界最好的蛋糕了......
他的手慢慢垂下去，像片落尽的桃花瓣。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
林晚把戒指戴回手指上。戒指有点松，她用红线缠了两圈，刚好合适。她望着窗外的夕阳，想起上周去福利院的场景。
小宇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个皱巴巴的画本。他看见林晚，立刻跑过来，把画本举到她面前：林晚姐姐，你看！画本上画着个大大的草莓蛋糕，旁边站着爷爷、林晚，还有朵朵、小晴他们。蛋糕上的糖霜是用蜡笔涂的，红红的，像火。
小宇画得真好！林晚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小宇的头发有点乱，像只炸了毛的小奶猫。
这是爷爷。小宇用手指着画里的老人，他给你买蛋糕。他的手指上沾着蜡笔印，把画本都弄脏了，我昨天梦见爷爷了，他说要给我买草莓蛋糕。
林晚的鼻子酸了。小宇是个孤儿，他的爷爷在他五岁的时候去世了，临终前说要给她买草莓蛋糕。从那以后，小宇就特别喜欢草莓蛋糕，说：等我长大，要给爷爷买全世界最好的草莓蛋糕。
朵朵呢？林晚问。
朵朵在里面帮阿姨洗碗。小宇指着福利院的厨房，她昨天说，要给你做草莓蛋糕。
林晚走进厨房，看见朵朵站在水池边，踮着脚洗碗。她的袖子卷得老高，露出细细的胳膊。朵朵看见她，笑着喊：林晚姐姐！
朵朵，别洗了。林晚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碗，我来洗。
朵朵摇头，把碗抢回来：阿姨说，我能帮着干活了。她的脸上沾着洗洁精的泡沫，像只小花猫，林晚姐姐，你下次来，能不能带草莓蛋糕？
能。林晚笑着说，带最大的，上面有糖霜小花的。
朵朵拍着手笑：太好了！小宇肯定会高兴的！
林晚望着朵朵的笑脸，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她也像朵朵一样，盼着爷爷带她去买草莓蛋糕，盼着爸爸陪她玩积木，盼着妈妈给她留糖。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阿姨发的消息：小晚，孩子们听说你要来，都在院子里等呢。
林晚站起来，收拾桌上的文件。她把咖啡杯倒进垃圾桶，又从抽屉里拿出个盒子——里面装着她昨天买的草莓蛋糕，还有巧克力小饼干。她把盒子放进包里，转身望着窗外的夕阳。
夕阳像个巨大的草莓蛋糕，挂在天边。林晚想起爷爷的话：小晚，等你长大，爷爷给你买全世界最好的蛋糕。
其实，爷爷已经给了她全世界最好的爱。
她拿起手机，给张阿姨发了条消息：阿姨，我出发了。
楼下的风里飘着桃花香，像爷爷身上的肥皂味。林晚笑着走向电梯，口袋里的戒指贴着她的手心，像春天的嫩芽，慢慢生长。
周末的福利院很热闹。孩子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见林晚，立刻跑过来，像群小麻雀。
林晚姐姐！小宇举着画本跑在最前面，你看，我又画了蛋糕！
林晚蹲下来，接过画本。画本上的蛋糕更大了，上面有更多的糖霜小花，还有个太阳，像爷爷的笑脸。
小宇画得真好看。她笑着说，从包里拿出草莓蛋糕，给你们的。
孩子们欢呼起来，围过来抢蛋糕。朵朵站在后面，手里拿着个纸花——是用彩纸折的，像朵小桃花。她走过来，把纸花戴在林晚的头上：林晚姐姐，给你。
林晚摸了摸头上的纸花，想起爷爷以前给她摘的桃花。她抱着朵朵，闻着她身上的洗衣粉味（和爷爷的老肥皂味很像），眼睛慢慢湿了。
林晚姐姐，你怎么哭了？朵朵仰着头，用手背擦她的眼泪。
没哭。林晚笑着说，风太大了，吹进眼睛里。
小宇举着块蛋糕跑过来，把蛋糕塞进她手里：林晚姐姐，吃蛋糕！蛋糕上的糖霜沾在他的嘴角，像长了圈白胡子。
林晚咬了一口蛋糕。糖霜的甜、草莓的酸、蛋糕的软，像二十年前的春天，爷爷给她买的那盒草莓蛋糕。她望着孩子们的笑脸，想起爷爷的话：小晚，你值得。
是的，她值得。因为爷爷给了她全世界最好的爱，而她现在把这份爱传给了孩子们。
风里飘着草莓蛋糕的香味，还有桃花的香。林晚望着天上的云，像看见爷爷的笑脸。她对着云轻声说：爷爷，我带草莓蛋糕来了。
云飘得很慢，像爷爷以前抱着她走在巷子里的样子。
孩子们的笑声像小鸟一样，飞过福利院的围墙，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林晚摸着头上的纸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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