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的脚步不急不缓，跟在刘主任身后，踏入了公社大院。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院子中央那台庞然大物的轮廓勾勒得金光闪闪。
崭新的“东方红”拖拉机。
车头披着一大块红绸，在微风中轻轻拂动，鲜红的颜色与墨绿色的车身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一群人正围着它。
有公社的干部，也有各个生产大队的队长。他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冰冷的钢铁车身，仿佛那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尊易碎的瓷器。
有人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着厚实的轮胎，听着那沉闷的“梆梆”声，随即又缩回手，生怕弄脏了这宝贝。
谁都想驾驭它，却又谁都不敢。
“就是它！”
刘主任的语气里，自豪与头疼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复杂。
林凡的目光扫过那台钢铁巨兽，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行动是最好的语言。
他迈开步子，径直走了过去，开始绕着拖拉机缓步踱圈。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卡尺，从巨大的后轮，到复杂的传动轴，再到发动机的每一个螺丝细节，一寸寸地扫过。
他伸出手，指节在那冰凉的发动机外壳上叩击。
“叩、叩。”
清脆的金属回音。
他侧过头，将耳朵贴近，闭上眼睛，聆听着钢铁内部最细微的声响。
这副全然不像一个年轻人的老道姿态，让周围嘈杂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充满了惊奇、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的审视。
一个干部忍不住低声对刘主任说：“主任，这小伙子行不行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主任没有回答，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凡，手心里已经捏出了一把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凡结束了检查。
他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走到了驾驶室旁，手臂一撑，双腿一蹬。
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整个人已经跃上了那足有一人多高的驾驶座。
“小林，你小心点，这玩意可金贵！”
身后传来一个善意的提醒。
林凡没有回头。
他只是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是满溢的自信。
他的双手仿佛长了眼睛，在略显复杂的方向盘和一排冰冷的操作杆上快速而准确地摸索、确认。
那是一种肌肉记忆般的熟练。
钥匙插进锁孔。
轻轻一拧。
右脚在油门踏板上微微一点。
左脚踩下沉重的离合器，然后，猛地一松！
“轰——隆隆隆！”
一声沉闷而狂暴的咆哮，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公社大院的上空！
这头沉睡了多日的钢铁巨兽，被瞬间唤醒！
巨大的柴油机开始颤抖，喷吐出带着浓烈气味的烟气，整个地面都随着这股力量而微微震动。
围在周围的干部和队长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发出一片惊呼，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开，瞬间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拖拉机动了。
没有丝毫的顿挫和熄火的迹象，车身稳稳地启动，巨大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地面的尘土。
前进。
林凡单手扶着方向盘，表情轻松写意，驾驶着这个庞然大物在并不宽敞的院子里，划出了一道平滑的弧线。
倒车。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瞥了一眼后视镜，车尾便精准地退回了原位，距离后面的墙壁不过一拳之遥。
转弯。
笨重的车头在他的操控下，展现出一种与体型完全不符的灵活性。
整个过程，动作连贯，流畅自如。那轰鸣的机器仿佛成了他身体的延伸，开的不是一台笨重的拖拉机，而是一辆得心应手的小轿车。
“乖乖！他真会开啊！”
一个大队长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这开得也太稳了！”
“神了！简直神了！”
刘主任和一众干部站在原地，彻底呆住了。他们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一幕。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让他们心神剧震的，还在后面。
林凡将拖拉机稳稳停在院子中央，熄火，跳下车。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惊叹，而是快步走到车头，皱起眉头，侧耳倾听着发动机冷却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刘主任，这车是新车，但发动机好像有点小问题。”
他抬起头，语气平静地说道。
“问题？啥问题？”
刘主任的心猛地一紧，快步走了过来。
“应该是某个气门的间隙不对，声音有点发闷。”林凡的手指在发动机盖上一个特定的位置敲了敲，“现在不影响，但时间长了会磨损气门和凸轮轴，损伤机器。”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会开，和懂修，并且能听音辨故障，这完全是三个层次的概念！
不等刘主任反应，林凡直接说了一句“借工具用一下”，便径直走向墙角的工具箱。
他拿起扳手和一套塞尺，返回车头，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打开了沉重的发动机盖。
裸露出来的复杂机械结构，让所有人都看得一阵眼晕。
林凡却仿佛在看一件熟悉的玩具。
他的手脚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拆卸、检查、调试，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
不到十分钟。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合上了发动机盖。
再次跃上驾驶座，拧动钥匙。
“轰——隆隆隆！”
同样的轰鸣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出了不同！
之前声音里的那丝沉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脆、更加顺畅、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纯粹轰鸣！
这下，所有人看林凡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已经不是惊讶。
是敬畏。
这哪里是会开啊，这简直就是祖师爷级别的专家！
刘主任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一把抓住林凡的手臂，声音都有些颤抖。
“林凡同志！你……你就是我们公社的宝贝啊！”
他当场拍板，声音洪亮地宣布。
“这台拖拉机，暂时就交给你们红星大队使用！你，林凡，就兼任我们公社的农机技术员，专门负责它！”
回村的路，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巡游。
林凡亲自开着“东方红”，墨绿色的钢铁车身在夕阳下泛着光。后面跟着一群红星大队的社员，他们个个挺胸抬头，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自豪，场面好不威风。
拖拉机的轰鸣声传出很远，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目。
路过邻近的一个林场时，前方路边的一幕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一群工人正被罚在路边挖沟修路，一个个垂头丧气，满身泥水。
人群中，一个灰头土脸、动作笨拙的身影，格外熟悉。
“哟，那不是刘光齐嘛！”
车斗里的一个社员眼尖，当即喊了出来。
林凡闻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脚下轻轻一点，巨大的拖拉机发出“嗤”的一声，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他从高高的驾驶室探出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笑着打了声招呼。
“光齐，下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要不要上来坐坐，搭你一程？”
刘光齐猛地抬起头，当他看清林凡意气风发地坐在那台威风凛凛的拖拉机上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再看看自己，满身泥土，满手水泡，狼狈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强烈的反差，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血气上涌，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羞辱、嫉妒、怨恨，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最后，都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不……不用！”
他身边的工友们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顿时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哄笑。
“哈哈哈哈！光齐，你这城里来的亲戚混得不错啊！”
“就是，开上铁牛了！你还不上去坐坐？”
那笑声充满了对刘光齐的嘲讽，和对林凡赤裸裸的羡慕。
每一声笑，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刘光齐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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