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络自天会撕裂,自幼而崩,分明是要断了学武的路。“江公将银针扎进武觞膻中穴,指尖捻动时沉声道:“偏这胸心气海又被强行续上,真是命运不齐。“
武觞盯着洞顶滴落的水珠,看它砸在石面上碎成八瓣。已是第七日,脚踝绑着的石块压得骨头发木,每次呼吸都要震得石缝里的冰花簌簌落,稍弱一分便算白费力气。
“西上水顺着衣布河分支走,无论如何到不了项家庄。”江公忽然开口,将药粉撒进武觞脚心的伤口,刺痛让武觞脊背一绷,“你打从出生就被当棋子,连我这把老骨头,也早落进你的棋路里。”
洞外传来雪豹抓挠藤蔓的声响,又有几根藤条断裂。江公抽出短刀,刀刃抵在武觞后颈,凉意透衣而入:“不如我帮你假死,往后找个山坳种田,安安稳稳过活。”
“既然老师也被算计,便知我退不得。”武觞声音发紧,指尖已触到腰间的骨刀,刀身烫得揣了团火,“您把缘由都说透了,我仍要选这条路。”
他垂眸看着地面:“我自幼被白狼养大,遇见的人、经过的事,桩桩件件都在别人算计里。可沾了人欲,就落了人间;有了亲情,便没得选。项小姐盼我安稳活着,可我做不到。既是棋子,总得亲眼看到这盘棋的结局。”
脚踝早已麻得没了知觉,武觞却猛地跪地,额头在石地上磕出闷响,连磕三下才抬头:“江公,我知道这些日子您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彼此不沾因果。我今日所选,日后怕难有好结果,断不敢认您为师扰您清静,更不敢求什么承诺。只是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求您教诲。”
江公弯腰从温泉边捡了块扁平石子,屈指弹向洞顶。石子撞在钟乳石上,脆响未落,洞外雪豹的吼声先顿了顿,随即更凶,爪子挠得藤蔓沙沙作响。
“你我之间,不必谈承诺。”江公又弹出块石子,“这畜生记仇,前些日子戏耍过它,今日是来讨债的。”
武觞的目光落在石缝那朵花上,花瓣又张了些,嫩黄的蕊露出来,水珠顺着花蕊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映着洞顶透进的微光。
洞门的藤蔓突然被撕开道口子,带雪的爪子伸进来,在石地上抓出几道白痕。江公反手抽出腰间短刀,刀身黝黑,比骨刀沉得多。
“站稳你的桩。”他头也不回,“眼睛看仔细了。”
武觞咬着牙没动,脚尖的刺痛忽然化作暖流,顺着脚踝往上爬。骨刀“嗡”地一声轻颤,似与这股暖流相撞。他忽然看清洞外雪豹的眼,绿幽幽的,裹着刺骨戾气。
那朵花上的最后一点冰化了,整朵彻底绽开,白得晃眼。
江公一刀劈下,短刀砍在雪豹前爪上,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畜生吃痛缩回爪子,藤蔓上却留下道血痕。江公趁机将短刀插进石缝,借力跃上洞顶凸起处,居高临下又掷出块碎石。
武觞脚踝突然一松,暖流顺着筋脉蹿遍全身。他看清雪豹皮毛下鼓胀的肌肉,看清江公握刀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连刀身与爪骨相击时迸出的细小花火都看得分明。
洞外雪豹突然哀嚎,爪子抓挠石壁的声音渐远。江公从洞顶跃下,短刀刃口崩了个缺口。他扯下衣襟裹住流血的手臂,抬头问武觞:“刚才那招,记住了?”
武觞点头,喉结滚动。视线落回那朵全开的花上,花瓣沾着血珠,反倒更显娇艳。骨刀的震颤停了,刀柄纹路里渗出极细的血丝,被花悄悄吸了去。
江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片刻道:“这花叫‘太花’,长在极阴之地。当年项家次女的剑鞘上,就刻着这种花。”
洞外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藤蔓缝隙洒进来,照在花上,白得近乎透明。武觞忽然闻到淡淡的梅香,很淡,却盖过了洞里的硫黄味。
梅香缠着硫黄气,在洞里漫了整夜。武觞醒时,见江公正用短刀刮石壁上的苔藓,刮下的绿沫子全扔进温泉,水面立刻浮起层白沫。
“这汤池的气,得借草木调和。”江公头也不抬,“你经脉脆,硬练只会崩得更快。”
武觞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纹里还嵌着石屑。昨夜扎桩到后半夜,指节抠进石缝,渗的血混着汗,在地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印子。
“太花吸了你的血,该醒了。”江公忽然朝石缝努嘴。
武觞转头看去,那朵白花的花瓣边缘泛出淡红,花蕊里凝着颗水珠,映着洞顶的光,竟晃出个模糊人影——梳双丫髻的少女,正举着剑往自己心口刺。
“缘梅...”他下意识出声,骨刀猛地发烫,烫得他攥紧了拳。
江公将刮好的苔藓捏成球,塞进他手里:“捏碎。要让汁水能顺着指缝滴进温泉,半点不能剩。”
武觞用力攥拳,苔藓的涩味混着汁液渗进掌心伤口,疼得他太阳穴突突跳。视线落在温泉水面,那层白沫下,有着无数细若发丝的红线在游,一头连着他的指尖,一头缠向石缝里的太花。
洞外传来枯枝断裂声,不是雪豹的动静。江公突然吹了声口哨,短促而尖锐。片刻后,藤蔓被轻轻拨开,江觅儿站在洞口,青裙上沾着新雪。
“山下有动静。”她声音很轻,目光扫过武觞攥着苔藓的手,“全朝的暗卫,在往这边搜。”
江公将短刀插回腰间:“知道了。”他转向武觞,“今天换个练法。”
说罢弯腰,从温泉边搬起块半人高的石头,稳稳放在武觞脚前。“用掌推它,要让石头贴着地面挪,不能沾半点温泉水。”
石头底与地面相触的地方,结着层薄冰。武觞抬手按在石面上,掌心刚碰上,就觉一股寒气顺着手臂往里钻,和骨刀的烫意撞在一处,疼得他差点缩手。
“项家的脉,遇寒则凝,遇热则散。”江公在一旁看着,“这石头上的冰,是太花夜里吐的气结的,正好磨你的掌力。”
武觞深吸一口气,掌力缓缓推出。石头纹丝不动,冰屑却被震得簌簌落,在地面铺了层白。他盯着石缝里的太花,那淡红的花瓣边缘,似乎又深了些。
江觅儿没走,就站在洞口,青裙被洞外的风掀起一角。武觞推到第三下时,听见她忽然轻声道:“太花要开足四十九天,才会结果。”
话音刚落,武觞掌下的石头猛地一晃,竟往后挪了半寸。他低头看去,地面被磨出道浅痕,冰屑混着他掌心渗出的血,在痕里积成了小小的红珠。
石头挪动的瞬间,武觞只觉掌心的寒气突然往回收,顺着经脉往心口钻。他连忙收力,却见石面上凝出层薄霜,霜纹竟与太花的脉络一般无二。
“停。”江公突然开口,捡起块冰碴扔进温泉,“再推就要伤了气海。”
武觞撤掌时,掌心已冻得发红,血珠滴在地上,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他看向太花,花瓣边缘的红又深了些。
江觅儿不知何时走进洞来,手里捧着件叠好的粗布衣衫。“山下的人没再往上走。”她将衣衫放在石台上,“这是用桐油浸过的,能挡些寒气。”
武觞道谢接过,指尖触到布料时,忽然觉出异样——衣衫内侧缝着硬物,摸上去是块薄铁片,边缘刻着花纹。
“是我的护心镜。”江觅儿见他察觉,轻声解释,“看你经脉不稳,贴身戴着能挡挡冲劲。”
江公在一旁刮着石壁,忽然哼了声:“她当年靠这镜子,捡回了一条命,不过落下了顽疾。”
武觞识趣没有追问,将衣衫往怀里揣时,护心镜的边角恰好硌在膻中穴上,银针留下的酸胀感竟淡了不少。
洞外的风又起了,带着雪粒打在藤蔓上,簌簌作响。江公刮下的苔藓在温泉里泡得发涨,水面的白沫下,那些红线般的细丝缠得更密,一头系着武觞的指尖,一头钻进太花的花蕊。
“明天开始,练劈石。”江公扔掉短刀,拍了拍手上的灰,“用掌根劈,每天劈断三块,直到石头裂开的纹路和太花的瓣纹一样。”
武觞看向洞角堆着的青石,块块都有拳头大,石质坚硬,表面还凝着冰。
江觅儿往洞口添了些藤蔓,转身时忽然道:“我去崖边看过,江公插在那里的鱼竿,鱼线断了。”
江公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只是声音沉了些:“断了就断了,本就没挂鱼钩。”
武觞望着洞外被风雪模糊的崖边方向,忽然想起初见江公时,那根垂进云海的鱼线。此刻断了线的鱼竿,是在说那盘被算计的棋,终于要走到收网的时候了。
江公扔给武觞一块青石,石面结着薄冰,映出他冻红的手掌。“劈石不用内力,靠的是筋骨拧转的巧劲。”他屈起指节,在自己膝盖上敲了敲,“人身上有三股暗劲藏在骨缝里,平时用不上,逼到绝处才会冒头。”
武觞握住青石,冰碴硌得掌心发麻。他想起白狼捕猎时,后腿蹬地的瞬间,肌肉会绷紧,那股蛮力不是天生,是饿极了逼出来的。
“看好了。”江公捡起块同样的石头,拇指抵在石心,其余四指扣住边缘。他没运劲,只是手腕突然往回一拧,指节发白的瞬间,青石“咔嚓”裂成两半,断面的纹路竟和太花的瓣纹一般。
“拧干布巾。”江公把碎石扔在地上,“不是硬掰,是让力道顺着石头的纹路走。你经脉脆,硬提内力就是找死,得学会把力气攒在骨头缝里,要用时一拧就出来。”
武觞学着他的样子握住青石,拇指按在石心,刚想发力,江公突然一脚踹在他膝弯。他猝不及防跪下,掌心的青石却没脱手,反而被这一震,边缘裂开道细纹。
“瞧见没?”江公挑眉,“人在失衡的时候,身上的劲会自己找地方卸。你要学的就是把这股卸力拧成一股绳,往一个地方钻。”
武觞重新站起,这次没急着劈石,只是反复做着拧腕的动作。骨刀在腰间轻轻发烫,呼应他手臂肌肉的震颤。他盯着太花的花瓣,看那些脉络如何从花心向外舒展,忽然明白——所谓巧劲,不过是顺着万物的纹路借力。
洞外的风雪又紧了,藤蔓被吹得哗哗响。江公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星溅起来,落在武觞脚边。“从今天起,每天劈完石头,就去洞口扎马步。”他声音裹在烟火气里,“扎到腿肚子转筋,再用冷水泼醒,接着扎。”
“这是要逼出筋骨里的韧劲?”武觞问,掌心的青石已经被他攥得温热。
“是让你知道,人能忍到什么地步。”江公看着洞外的风雪,“内力会耗尽,可这股子能忍的劲,饿不死、冻不坏,才是真能跟着你一辈子的东西。”
武觞举起青石,这次没靠蛮力,只是手腕猛地一拧。指节被勒得生疼,骨缝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冒,细微却执拗。“咔嚓”一声轻响,青石裂了,断面的纹路虽然歪歪扭扭,却真的有了几分太花的影子。
骨刀“嗡”地一声,这次不是烫,是带着股清凉,顺着他的手臂钻进骨缝里。武觞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处磨出了新的血泡,却比刚才更稳了。
江公往温泉里扔了块冰,白雾腾起来,遮住了石缝里的太花。“明天开始,马步时要头顶石块,掉下来一次,就多扎一个时辰。”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草药,“泡在水里搓手,免得指骨磨断了。”
一年之景,晨露与暮色在交替中磨成了掌间厚茧。武觞马步稳如磐石,头顶石块从拳头大换成了半人高的青石,落下的次数从每日数十次减到偶尔失手——更多时候,是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又被洞穴的暖风蒸成白雾。
这日清晨,江公掀开温泉边一块松动的石板,底下露出个黑檀木盒,积着薄薄一层灰。他吹了吹盒盖上的尘,推到武觞面前:“时候到了。”
木盒打开的瞬间,细碎的银光从缝隙里漫出来。里面有一堆长短不一的刀刃碎片,最大的不过巴掌宽,最小的细如指节,每一片边缘都泛着淬过寒冰般的冷光。碎片间缠着极细的蚕丝,银白泛蓝,一端系在碎片的孔洞里,另一端汇总在一个掌心大的刀柄上,轴身刻着细密的螺旋纹。
“这便是《风丝引渡功》的根。”江公拈起一片碎片,指尖划过锋利的边缘,“王渊当年就是靠这个,抄家灭门替杜楷做事——刀碎了,反而没了章法可寻。”
武觞凑近细看,蚕丝比头发丝还细,却韧得惊人,他试着拽了拽,碎片纹丝不动。“这蚕丝……”
“冰蚕吐的丝,泡过百毒沼的水,水火不侵。”江公将刀柄塞进他手里,“你掌心的温度能引动丝劲,碎片是你的手,蚕丝是你的筋,心到,刃到。”
他说着,指尖在轴上轻轻一转。最上面的三片碎片突然“嗡”地弹起,顺着蚕丝的牵引悬在半空。江公手腕微抖,碎片突然化作三道流光,擦着温泉水面掠过,“笃笃笃”钉在对面的石壁上,恰好组成太花的瓣形。没等武觞看清,他又反向转轴,蚕丝骤然收紧,碎片“嗖”地飞回,稳稳落回盒中。
“记住,只攻不防。”江公的声音沉了些,“你要做的,就是碎片比他人的剑快,比他人的心快。”
武觞握住刀柄,指尖刚触到螺旋纹,就觉一股细微的麻意顺着经脉爬上来——和去年练劈石时,骨刀第一次与他气息相和的感觉。他试着转动刀柄,碎片却乱成一团,有的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铮鸣,有的缠上温泉边的石笋,把蚕丝绕成了死结。
“急什么。”江公敲了敲他的手背,“用你扎马步练的脚踝劲,劈石头攒的腕力,把气沉在丹田,让劲顺着胳膊爬进指尖。碎片怕僵,蚕丝怕躁,抚摸刚出生的狼崽那样,轻着点。”
武觞深吸一口气,想起这一年里,头顶石块时如何在失衡中找平衡,劈青石时如何顺着纹路借力。他缓缓沉肩,让气息顺着经脉往下走,指尖的力道放得极轻,仿佛拈着一片羽毛。
刀柄在掌心慢慢转动,这次碎片没再乱撞。最细的那片刃尖微微颤动,如被风吹动的草叶。武觞心念微动,想让它往前挪半寸,碎片却突然下坠,差点掉进温泉。
“心神不宁。”江公在一旁冷笑,“脑子里别装着项家庄的火,别想王渊的脸,就盯着你的刀。它碎了,所以它活着——每片碎片都有自己的性子,你得哄着它们跟你走。”
武觞闭上眼,将那些翻涌的记忆压回心底。再睁开眼时,目光里只剩下悬浮的碎片和流转的蚕丝。他再次转动刀柄,这次指尖的力道更匀,气息也更稳。一片指甲盖大的碎片缓缓升起,顺着他的心意,在半空划出道柔和的弧线,轻轻落在太花的花瓣上。收回时,碎片重合,形成一把在普通不过的长刀。
“有点意思了。”江公的语气缓和了些,“再试试,让三片碎片各走各的路,别打架。”
武觞没应声,只是专注地牵引着蚕丝。汗水顺着额角滴进温泉,溅起细小的水花,与碎片破空的轻响混在一起。洞外的阳光透过藤蔓缝隙照进来,在碎片上折射出点点银光。
练到暮色四合时,武觞终于能让五片碎片同时在半空游走,虽仍有些滞涩,却再没相撞。江公扔给他块干粮:“歇着吧。这功夫得练三年才能初成,急不来。”
武觞接过干粮,却没吃,只是摩挲着刀柄上的螺旋纹。他忽然明白江公为何说“刀碎了反而活着”——完整的刀有固定的形态,碎了的刃却能顺着风、贴着水、绕着石,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就像他自己,项家庄没了,爷爷成了仇敌,看似被命运劈成了碎片,却在这绝境里,找到了另一条能走的路。
洞外传来江觅儿的脚步声,她手里提着个食盒,青裙上沾着暮色。“该吃饭了。”她把食盒放在石台上,目光扫过半空的碎片,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平静,“山下的暗卫撤了,全朝有了别的动静。”
江公没抬头:“管他什么动静,该来的去不得。”
武觞收起碎片,将木盒揣进怀里。食盒里是热腾腾的麦饼和一碗肉汤,香气混着温泉的硫黄味,竟有种奇异的安稳。他低头喝粥时,忽然发现碗底沉着片细小的刀刃——是刚才练刀时不小心掉进去的,此刻正泛着温润的光,不起眼似普通的银片。
骨刀在腰间轻轻震颤,武觞摸了摸刀柄,嘴角终于露出丝极淡的笑意。
这盘棋或许还在别人手里,但他手里的刀,已经有了自己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