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帮”钢铁巨兽遁地而逃留下的巨大疮口,如同大地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裸露着焦黑与破碎的岩层,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到令人窒息的攻防战。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作呕:尚未散尽的“百味弹”那诡异甜腻的腐败食物气息、浓烈刺鼻的机油与金属烧灼味、以及那无论怎么用沙土掩盖都无法彻底祛除的、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这味道钻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化作噩梦的燃料和无声的哽咽。
据点里往日的喧闹被一种沉重的静默所取代。人们机械地忙碌着,清理着战友支离破碎的遗体,将被“饕餮帮”圆锯切割得面目全非的残肢小心收敛,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往往是他们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从废墟里淘来的略微完整的床单或衣物——仔细包裹。每一个被白布覆盖的隆起,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昨日还在并肩说笑、互相调侃的伙伴。坚叔佝偻着背,像一头受伤的老狮,沉默地行走在这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焦土上。他的脚步异常沉重,每在一具遗体前停下,那布满血丝和深陷的眼窝都会剧烈地抽搐一下,然后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新鲜伤口的大手,极其轻柔地,为逝者拂去脸上的尘土,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他没有流泪,但那深切的悲恸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感染人,仿佛他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名为绝望的浓雾里。
林薇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她不再叽叽喳喳,不再搞怪逗趣,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点心号”受损的装甲板旁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她那把心爱的电磁叉烧钩就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钩尖上暗红色的血迹和墨绿色的机油混合凝固,变得斑驳不堪。有人试图给她递水,她只是茫然地摇摇头,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巨大的伤亡,尤其是那几个跟着她学唱粤语歌、总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的东北小伙的惨死,给了这个在末日里依旧试图保持乐观的女孩一记沉重的精神重击。
我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中挣脱出来,重新举起了扫码器。现在不是沉湎于痛苦的时候,生存的威胁并未解除。我仔细地扫描着“饕餮帮”遗留下来的一切:掘进机钻头上崩落的超硬合金碎片、圆锯切割盘的残骸、甚至那些已经失效的“百味弹”金属外壳。【材料成分分析:特种钢材序列号与战前“三菱重工(广州)特种材料研究所”备案产品高度吻合。】【机械结构逆向推演:掘进机液压传动系统设计与日本小松制作所某型深海钻探平台原型机有82%相似度。】【“百味弹”残留物生化检测:发现特定酶催化剂,与日本某高校战前发表的“信息素行为干扰”论文中提及的实验样本高度同源。】
一条条线索汇集,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结论逐渐清晰:这股自称“饕餮帮”、装备精良、战术狠辣、纪律严明的敌人,其核心成员和技术根源,极可能来自于一批从小在中国长大、甚至可能就出生在广州、却深受日本极端右翼思想和军国主义熏陶的日裔后代。他们将掠夺与杀戮包装成所谓的“武士道荣光”和“为生存而战的必要之恶”,其组织性和目的性,远比我们之前遭遇的任何敌人都要可怕。
就在我们试图消化这一惊人发现,并加紧修复工事、救治伤员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伴随着一辆浑身弹痕、摇摇晃晃冲进据点的东北帮吉普车而来。
开车的是一名浑身是血的年轻队员,他几乎是滚下车的,带着哭腔嘶吼:“坚叔!默哥!我们……我们据点没了!那帮天杀的畜生偷袭了我们!”
原来,就在“饕餮帮”主力猛攻我们琶醍据点的同时,另一支精锐小队利用某种我们尚未查明的地道技术,突然出现在东北帮物流园据点的核心区域!他们显然有备而来,动用了专门针对地下掩体的大功率次声波共振器。虽然大军带领兄弟们拼死抵抗,甚至用上了肉搏战,但可怕的次声波无视掩体防护,直接作用于人体内脏。多位原本就身体虚弱、行动不便的老人和重病患者,没能扛过这无形的攻击,内脏破裂出血,在极度痛苦中离世。更致命的是,震荡波彻底摧毁了由我们帮助搭建、被视为生命线的核心净水循环系统,过滤装置破裂,储水罐被震漏,宝贵的净水流失殆尽。
消息传来,我们据点刚刚稍有缓和的悲痛气氛瞬间再次凝固,继而转化为滔天的怒火。东北帮的兄弟们听闻噩耗,许多铁打的汉子当场就红了眼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怒吼声和压抑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大军带着剩余不足五十人的队伍,以及仅存的、惊魂未定的十几名老弱妇孺,撤离了已成一片狼藉、无法居住的物流园,艰难地抵达了我们这里。再见时,这位曾经豪爽豁达的东北汉子仿佛苍老了二十岁,脸上混合着油污、血痂和未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他大步走到坚叔面前,两双同样粗糙、同样沾满战友鲜血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青筋暴起。
“老坚,”大军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家没了,老伙计没了不少……水也没了。这笔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从今天起,没二话,俺们这帮人,这条命,就跟你们绑死了!同进同退,干死那帮狗娘养的小鬼子!”
生存的危机从未如此迫近。两大据点力量的合并,带来了更多能战斗的人手,但也带来了指数级增长的资源消耗压力——最关键的就是水。我们自己的大型净水装置在之前的战斗中受损,效率大减,勉强维持原有人员已属不易。如今一下子增加近百张口,几乎瞬间就将我们本就不充裕的储水消耗见底。工程师出身的坚叔带着人日夜不休地试图修复净水系统,但损坏严重,关键部件缺乏,进度缓慢。
断水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分配到的饮水份额一减再减,嘴唇干裂起皮成为常态,孩子们因为口渴而发出的微弱哭泣声像针一样扎着每个人的心。士气低落到了谷底,绝望的情绪在无声蔓延。所有人都清楚,没有水,不需要“饕餮帮”再来攻打,我们自己就会在几天内崩溃。
“不能坐以待毙!”在一次气氛凝重到几乎凝固的联合会议上,坚叔猛地一拍桌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等,就是渴死!守,就是等死!那帮杂种躲在地下,以为我们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必须把他们挖出来!砸烂他们的龟壳!”
反击的念头如同地狱之火,在绝望的灰烬中点燃。目标直指那台被击伤后废弃的“饕餮帮”掘进机。大军带领几个以前在重型机械厂干过的老师傅和年轻学徒,冒着可能还有残留敌人或者未爆弹药的风险,对那庞然大物进行了极其细致和危险的逆向拆解与研究。
“妈的,这小鬼子的东西是做得刁钻,”一个老师傅抹着脸上的油汗,指着复杂的液压管路和控制系统,“但这玩意儿不是凭空动的,它得听指挥!看这里,超高频信号接收器,功率大得吓人,地下穿透力极强!还有这个,”他敲了敲一个加固的黑匣子,“自毁装置拆了,里面的导航数据硬盘虽然加密了,但物理接口还在!这说明啥?说明它有个老巢!有个总指挥部在给它发信号、定路线!”
“我们需要找到它的‘深喉’,”我接口道,举起扫码器,将逆向工程得到的数据流进行分析,“扫描显示它的通讯协议有特定的握手频率和加密涟漪。只要能捕捉到它主动联系上级的信号,哪怕无法完全破译,也能通过三角定位法,大致反向推算出信号源的方向和深度!甚至……如果能冒险接入,或许能欺骗它的系统,让它以为我们是友军!”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自杀式的反击计划逐渐成型:组建一支代号“深喉”的精锐特遣队,利用这台修复的、被我们重新命名为“穿山甲”的掘进机,沿着“饕餮帮”来时挖掘的隧道,反向掘进,直插其心脏地带!与此同时,地表队伍由阿强带领,整合所有还能动的车辆和武器,包括修复中的“点心号”,在我们预估的“饕餮帮”其他可能的地面出口或敏感区域大张旗鼓地佯动,制造主力准备正面强攻的假象,尽可能地为地底下的尖刀分队吸引和牵制敌人注意力。
计划提出时,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进入那幽深黑暗、完全属于敌人的地下王国,一旦被发现,就是十死无生,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我去。”林薇第一个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不再清脆,带着一丝沙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那是一种将巨大悲痛转化为冰冷决意的眼神,“我熟悉‘穿山甲’的部分操作(逆向工程时她主动学的),我的叉烧钩在狭窄地带也许能派上用场。我要亲手……为那些孩子们报仇。”
“算俺一个!”大军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老子倒要看看,这帮数典忘祖的杂种老窝里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这条老命,豁出去了!”
“我带队。”坚叔的声音不容置疑,“没人比我更懂这铁疙瘩怎么勉强能动起来。阿默,你负责技术支持和信号追踪,你是我们地底下的眼睛。”
很快,一支由我、坚叔、大军、林薇以及二十名自愿报名的、最精锐也最无畏的队员(其中近半是誓要雪耻的东北兄弟)组成的“深喉”特遣队集结完毕。没有人知道此行能否归来,简单的告别沉重得如同永诀。我们带上了所能筹集到的最好的武器、尽可能多的炸药、以及寥寥无几的干净饮水。
在地表部队故意制造的引擎轰鸣和零星枪声(佯攻开始)的掩护下,庞大的、伤痕累累的“穿山甲”发出不甘的咆哮,再次钻入那漆黑的地洞,朝着未知的、极可能布满死亡陷阱的敌人巢穴,义无反顾地掘进。
黑暗、压抑、震耳欲聋的噪音瞬间吞噬了一切。掘进机内部空间狭窄,充满了浓重的机油味和金属摩擦产生的焦糊味。每一个人都紧绷着神经,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汗水浸透了衣背。林薇紧抿着嘴唇,操作着在她看来依旧复杂无比的 controls,坚叔则像熟悉自己手掌纹路一样,监听者每一个异常声响,生怕这拼凑起来的大家伙半路趴窝。大军和东北兄弟们则检查着每一处舱门和射击孔,如同即将冲入狼群的猛虎。
我死死盯着扫码器的屏幕,上面跳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不断向前延伸的、由“饕餮帮”掘进机留下的隧道扫描图,同时全力捕捉着任何异常的信号频段,试图从中剥离出那通往“深喉”的蛛丝马迹。
死亡近在咫尺,希望渺茫如星。但我们别无选择。要么找到水源,摧毁威胁,要么,就永远埋葬在这黑暗的地底,用生命为地上的同伴换取最后一线生机。地底烽火,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