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进机的轰鸣声彻底消失在地底深处,如同噩梦初醒后耳边残留的嗡鸣。废墟之上,死寂笼罩,唯有风声呜咽,吹拂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气味,卷起地面上的尘埃与破碎的布片。
“点心号”歪斜地瘫在阵地中央,“凉茶喷射塔”断口处仍在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残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虾饺炮”的基座扭曲变形,炮口无力地垂向地面。这座凝聚了众人心血与希望的移动堡垒,在它的第一场真正恶战中便遭受重创,沉默地诉说着刚才战斗的惨烈。
坚叔佝偻着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默默行走在狼藉的战场上,颤抖的手一次次拂过牺牲同伴未能闭合的双眼。阿强,那个总是冲在最前面的弩手,半个身子被切开,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支未射出的箭。斌仔,沉默可靠的战士,为了推开一个吓呆的年轻队员,自己被旋转的圆锯切中了后背,伤口狰狞。还有那几个东北帮的汉子,几天前还憨笑着学习粤语骂人,此刻却冰冷地倒在异乡的土地上,再也无法回去。
每确认一个熟悉的身影,坚叔的肩膀就塌下去一分。他没有哭嚎,只是那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比任何痛哭都更令人心碎。他最终停在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队员身边,那孩子是末世后出生的,对旧世界只有模糊的印象,总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此刻,他苍白的脸上还凝固着惊恐与不解,胸口是一个巨大的血洞。坚叔缓缓脱下自己那件焊着铁板的摩托夹克,轻轻盖在了少年的脸上。
林薇早已哭得脱力,瘫坐在控制台旁,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被泪水冲花。她不再发出声音,只是肩膀不住地抽搐,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被迅速遮盖起来的遗体。她那把心爱的电磁叉烧钩掉在身边,钩尖还沾着敌人的机油和同伴的血迹。以往的活泼与跳脱被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彻底取代。
我弯腰捡起掉落的扫码器,屏幕沾上了泥土和血点。我机械地擦拭着,目光扫过这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扫码器微弱的光芒映亮我毫无血色的脸。【环境扫描:生命信号锐减67.8%,高浓度血红蛋白污染,结构损伤严重……】冰冷的数字和术语,此刻读来却字字诛心。
清理工作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进行。幸存的人们强忍着悲痛,默默地将同伴的遗体一具具抬到一旁,用能找到的干净布单覆盖。伤员被迅速转移到据点内临时扩大的医疗区,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药品再次变得紧缺,“穗静”病毒消耗了大量储备,而这次的伤者大多是需要手术和大量抗生素的重伤员。
那位曾帮助我们配制病毒解毒剂的老中医,熬红了双眼,带着几个略懂包扎的妇女,竭尽全力地处理着一个个可怕的伤口。锯伤、穿刺伤、冲击伤……医疗条件简陋得可怜,每一次手术都像是在鬼门关前抢人。不断有人因为伤势过重或在手术中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据点的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失去了亲人、朋友、战友的悲痛,如同瘟疫般蔓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谈,只有麻木的劳作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之前因为水源、因为击退敌人而建立起来的信心和凝聚力,在这场惨烈的胜利中,几乎被摧毁殆尽。
我、坚叔、林薇,我们三人站在据点的最高处,望着下方死气沉沉的景象,无人开口。失败的阴影和沉重的负罪感攫住了我们每一个人。
深夜,我无法入眠,独自一人坐在修复了一部分的通讯监听站里,对着布满雪花的屏幕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莲花”电池冰凉的表面。
突然,电池表面那个抽象的莲花符号微微亮起,一行细小的文字无声地浮现在旁边的辅助屏幕上,不再是之前那种程序化的提示,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人性化的沉重:
【伤亡统计已感知。哀悼。生存的代价,总是如此。】
我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狂跳。它……它知道?它一直在观察?
文字继续浮现,速度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能量:
【“饕餮帮”……并非孤例。深地层掘进,是“公司”末日方舟计划的延伸。他们掠夺资源,不为生存,只为囤积,等待虚无缥缈的“新纪元”。】
【他们的科技……部分源自“净土”的早期废弃方案。我们……曾是同行者,道路不同。】
【警惕更深的地底。也警惕……星空。】
文字在这里停顿了许久,最后才缓缓出现最后一句:
【活下去。并非只为活着。勿忘今日之痛,亦勿失明日之望。】
光芒熄灭,电池恢复冰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公司”的末日方舟?“净土”的废弃方案?更深的地底?星空?
信息量巨大,却又迷雾重重。“莲花”似乎透露了什么,却又隐藏了更多。他们与“公司”竟有渊源?他们究竟是谁?是守护者?观察者?还是……另有所图?
然而,那句“勿忘今日之痛,亦勿失明日之望”,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冰冷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我走出监听站,凌晨的寒风吹在脸上,刺骨的冷。眺望远方,黑暗依旧浓重,但天际线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
伤亡的数字无法改变,逝去的生命无法挽回。但“莲花”的警告和那些未解的谜团,以及身后这片需要守护的、伤痕累累的家园,都在提醒着我,悲伤不能是终点。
我找到依旧呆坐在牺牲少年身边的坚叔,将“莲花”的信息告诉了他。
坚叔沉默了良久,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渐渐亮起的天色,沙哑地开口道:“……个天,就快光了。”(天,快亮了)
我又找到蜷缩在角落里发呆的林薇,将同样的话告诉她。
林薇抬起哭肿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处正在被仔细掩埋的同伴坟墓,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慢慢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却带着一丝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力量。
第二天,当太阳再次升起,阳光勉强穿透厚厚的云层,照亮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时,坚叔召集了所有幸存者。
他没有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只是用沙哑而沉重的声音,宣布了阵亡者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念出,都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然后,他宣布将开始修建一道更深、更坚固的地下掩体,以应对可能来自地底的再次袭击。
“我哋输咗好多野,”(我们输了很多东西)坚叔看着下方一张张悲伤而麻木的脸,“但系,我哋仲未输晒。为咗唔会再输,为咗对得住死咗嘅人,我哋要企硬。”(我们输了很多,但我们还没输光。为了不再输,为了对得起死去的人,我们要站稳。)
没有人欢呼,但一种沉默的、带着伤痛的决心,开始在人群中凝聚。人们开始默默地行动起来,清理废墟,加固工事,照顾伤员。
林薇捡起了她的叉烧钩,仔细地擦去上面的污迹,然后走向仓库,开始清点剩余的武器和零件,试图找出修复“点心号”的方法。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但眼神里多了一份此前未曾有过的坚毅。
我则再次举起了扫码器,开始更仔细地扫描据点的每一寸土地,分析“饕餮帮”掘进机留下的每一块碎片,试图找出它们的弱点,同时也在寻找着任何可能关于“更深的地底”和“星空”的线索。
悲伤并未远去,它沉淀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底,化为了更深的警惕和更坚韧的生存意志。昨日的惨烈牺牲,如同一道深刻的伤疤,疼痛提醒着我们末日的残酷,也催促着我们不得不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