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变得阴沉下来,昔日湛蓝的天空如今像是被水浸泡过的冷硬生铁,亦或是库斯将林乡下那教堂的大理石穹顶,那颜色绝对称不上让人喜欢,甚至是其中的气味也令人的感官产生本能的反抗,不管是这安条克城下的天空,还是库斯将林的教堂。
“冬天要到了,”弗里德里希抬起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吸了吸鼻子说道,“空气里有干燥的气息。”
孟克在一旁拿着一张羊皮纸,上下打量,他嘴里念念叨叨,好像在计算什么,不多时,他将羊皮纸拿给弗里德里希说,“大人,圣西米恩港①运过来的塞浦路斯②和奇里乞亚物资,别说供养全部人,对半之后能喂饱三分一的人就该感谢上帝了。”
弗里德里希没有看孟克递过来的羊皮纸,他站在自己的营帐前,遥望着奥龙特斯河对岸的安条克那高耸到令人绝望的城墙,密布的箭塔,“我们就像是大卫,而安条克就是歌莉娅,”弗里德里希自嘲道,“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寒酸的大卫还真不多见。”
孟克吸了吸鼻子,“大人,这样下去不行,安条克我们打不进去,后面来的物资又根本供不上,这样下去我们要么是饿死在安条克城下,要么就只能暂且撤退。”
弗里德里希侧目瞥了瞥孟克,冷哼一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上边的那群人他们不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在想一个有尊严的方法,不管是我们进入安条克,还是安条克吞噬我们。”
“感谢上帝,现在塞尔柱人顾及不到我们③,”孟克滑稽的在胸前草草的画了一个十字,“不然我们现在可能已经顺着奥龙特斯河流下去,流进地中海了。”
弗里德里希从帐篷内的木箱上拿起自己的杯子,一仰头,将杯子中的劣质葡萄酒一饮而尽,“现在也只有这件事可以称得上感谢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周围的士兵们在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有的去找随军神父为自己身上的伤口换药,有的拿着自己的锁子甲打磨着自己的剑,还有的正在用木头勺子用力挖着手中的土豆。
“上次袭击的效果不怎么样。”孟克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我们都知道希尔皮乌斯山上的那道门,我们也去过几次,但是我们堵不住它。”
弗里德里希微微点头,没有回答孟克。他突然发狠似的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沙石飞溅,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的飞进了营地里正架着的锅里,旁边正在往锅底塞柴火的士兵被小小的吓了一跳。
孟克疑惑地看着弗里德里希,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发怒。
弗里德里希瞥见了孟克的表情,随后自顾自的走进帐篷,孟克看看四周,确认没有人到处闲逛看着这里,他走进帐篷,将门帘放下。
“他们在内斗。”弗里德里希一脚踢翻门旁摆着的木箱,大步走到自己的草席前,一屁股坐下。
孟克刚想问是谁们,但是仔细一想总不能是安条克内,也就明白了弗里德里希的意思。“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戈弗雷问我会不会站在他那一边,他知道我除了他的身边根本无处可去,”弗里德里希看着孟克说,“他单独问我这一句就是想要让我觉得他重视我,实际上他重视的是你们,我的军队。”
孟克看着弗里德里希,“不管他们如何选择,库斯将林的军队,将永远效忠于弗里德里希·席曼特男爵。”
弗里德里希看着孟克,放心似的点了点头,他相信孟克,就如相信他的军队一样。
随即孟克走到弗里德里希眼前,还是那副忧心忡忡的口气,“大人,我们的军队已经是十字军中待遇最好的一批了,外面那些人已经开始生吃骡子和马了,老鼠,草根,野草,甚至粪便里的种子,我们的补给也很快就要见底了,外边眼看着就要下雪,我们要饿死在这里了!”
“圣西米恩港那边......”弗里德里希话音未落,营地里用牛角制成的简易军号就响了起来,那沉重悠扬的声音就仿佛是他们面前安条克城的吼声,他在慢慢的苏醒,而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坚城之下屯兵的十字军们全都杀光。
“大人!是敌袭!”孟克说着刚忙起身,快步走到帐篷门口,撩开门帘向外看去,外边的士兵手忙脚乱的穿戴盔甲,从地上或者马具上拿起自己的武器,骑士们跨上战马,侍从为他们递上头盔与阔剑,神父在修士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到空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向象征着十字军的白底红色十字战旗上撒着圣水,一边做祷告。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他们不像贫民十字军那样叽叽喳喳,杂乱无章。这群身经百战的战士在等待着战争来临的那一刻,因为只有在那一刻,在战场上,他们才是他们,而不是一个穿着厚重铁皮的俗人。
“愿主的光芒恩泽他的战士,以上帝的旨意。”神父说完,在胸前郑重的画下一个十字,周围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不是向着天空,而是指向安条克那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帝的旨意——!”他们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吼声,准备向着面前厚达两米的城墙发起冲锋。
弗里德里希站起身,腰间挎着自己的剑,左臂夹着自己的头盔,孟克骑着自己的战马,手中牵着弗里德里希的战马的缰绳,随后将缰绳扔给弗里德里希。弗里德里希与孟克相视点头,没有过多的交流,他翻身上马,将头盔戴好,手中握紧缰绳,大声吼道“库斯将林的士兵!”所有士兵立刻来到弗里德里希的马前,他们七七八八的站定,围绕在弗里德里希面前,“听我命令!清点人数!”
从侧后方策马跑来一名骑士,“报告男爵大人,所有能参加战斗的士兵,一共124人,包括四名骑士,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弗里德里希没有回头看那名骑士,而是点点头以示回应,随后他看着面前安条克的城墙,向着孟克的方向倾斜身子,“孟克!战场形势如何?”
“大人,似乎是城内的突厥人将安条克牧首吊在了城垛上以示对我们的羞辱,他们还派出不少轻骑兵对我们的营地进行袭击!”
弗里德里希点点头,拔出身侧的佩剑,身边的孟克也从腰间抽出一个铁骨朵,看到弗里德里希用眼睛斜视着自己手中的武器,他说道“从突厥人身上抢来的,这玩意对付他们的盔甲要比剑好用多了!”
弗里德里希没有再和孟克搭话,而是用剑锋指向前方,“库斯将林!前进!”
库斯将林的士兵们开始分开,为弗里德里希和孟克等人的战马让开道路,弗里德里希策马小跑,身旁的士兵们也跟着他小跑起来,渐渐地,弗里德里希紧了紧缰绳,他胯下的战马开始提速,身旁的士兵们的脚步渐渐迈开,突然间,弗里德里希猛的一夹马肚,战马嘶鸣一声,骤然提速,孟克在身后举起铁骨朵,大声吼道“为了上帝与库斯将林!”
士兵们像一台台失控的战车冲向战场,他们甚至已经可以看见城门外突厥骑兵的尖刺盔。
弗里德里希的战马向着一个突厥人冲了过去,突厥骑兵用自己手中带着旗帜的长矛刺来,弗里德里希俯下身子,堪堪躲过,他用自己手中的长剑狠狠地刺进突厥骑兵的大腿,随后弗里德里希伸手拽住那突厥骑兵手中的长矛,一用力,将他拉向自己,弗里德里希趁着突厥骑兵身形不稳,用自己带着头盔的脑袋狠狠地撞向突厥骑兵的鼻梁,只听一声脆响,那个突厥骑兵便摔下马去。
身后的孟克策马赶来,一个突厥士兵举起手中的弯刀准备趁着弗里德里希没有反应过来的空档,砍向他的腿。孟克将身体歪向一侧,手中的铁骨朵甩了一圈,冲着突厥人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一声绵软的声响过后,那名突厥士兵便扑倒在了地上,后脑处凹陷了一大块,鲜血与脑浆一起缓缓流出。
“孟克!跟他们打近身!”弗里德里希大声喊道,“不要拉开距离!不然会变成城墙上突厥弓箭手的靶子!”
正说话间,一支箭从城墙的箭垛上带着哨音袭来,射中了离弗里德里希不足十米的一个十字军士兵的眼窝,那名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仰面倒了下去。弗里德里希看着那个十字军士兵,喃喃自语道“他们要跑......”
突厥士兵们果然如弗莱德里希所说,转身就跑,身后追击的十字军士兵们被城墙上的箭雨射的不敢向前,成片成片的倒下。
“大人!我们快撤!”孟克来到弗里德里希身边,“快走!我们的目标更大!很快就会被突厥人的弓手发现的!”说罢一拍弗里德里希胯下战马的屁股,两人骑着马跑向奥龙特斯河,弗里德里希隐隐的听到了些许什么,好像是猛禽捕食时从天空俯冲而下的尖啸,那声音虽然不大,但越来越尖锐,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不止一支箭在射向自己。孟克眼疾手快的从旁边的一个正在逃跑的十字军士兵的身上扯下他的盾牌,套在自己的手上,伸出盾牌挡在了弗里德里希背后,三支箭前后脚的射在了盾牌上,要是没有孟克超然的反应速度,弗里德里希现在已经被射死在马上了,但紧接着,另一支箭射中了弗里德里希胯下的战马,他的战马一个趔趄,弗里德里希被它甩了出去,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弗里德里希穿着锁子甲砸到了地上,一瞬间他便吐了出来,胃液和着带有铁锈味的鲜血,可能是摔倒在地的一瞬间牙齿划破了嘴唇或者舌头,他不禁咳嗽起来。孟克立刻勒马,用最快的速度跳下马来,跑到弗里德里希身边,他左手举着盾牌挡在弗里德里希身前,右手伸进弗里德里希的腋下,用尽浑身蛮力,将他拖着前行,孟克光头上的青筋暴突,整个脑袋气血上涌变成了粉红色,孟克发出一声战吼,生生的将弗里德里希拖了起来。
数名库斯将林的士兵赶到,他们簇拥在一起,用自己的盾牌挡住弗里德里希和孟克,期间有人被箭射中了脚掌,正在吃痛的瞬间另一支箭便射穿了他的喉咙。弗里德里希被摔得七荤八素,他双眼发黑,但是能感觉到有人在拖拽着自己,他用力地蹬着双腿,想要快点带着士兵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弗里德里希眯起眼睛,他的视线里,只剩宏伟的希尔皮乌斯山,他伟岸的身影下如歌利亚一样盘坐着的安条克城,以及由安条克城的城墙上,向他射来的,逆着阳光的漫天箭雨。弗里德里希猛然惊醒,他甩了甩脑袋,挣开了孟克,领着士兵撤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弗里德里希回过头,看着满地的尸骸和那个坚实依旧的安条克。
这场围城,到底是谁在包围谁?弗里德里希咒骂了一声,伸手取下了头盔,将自己已经有些枯黄的金发和着汗水一把撸成背头的样子,看着身边的士兵们,只有奥龙特斯河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
注:
①圣西米恩港,位于安条克以南,奥龙特斯河入海口处,今土耳其安塔利亚(一译安塔基亚)港。
②塞浦路斯,十字军东征时期的名称应为Cryptos,此词出自于君士坦丁堡皇家学院教授:Stefanos Byzantios【Greec】的《国家》一书。(关于塞浦路斯的真正词源已因为年代久远不可考,每一种解释都有悠久的历史,很难说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起源)
③安条克原属塞尔柱帝国,但当时帝国苏丹马立克沙去世,塞尔柱帝国陷入内战,已经四分五裂,忙于在中东地区角逐帝国权柄的埃米尔们没有闲暇顾及安条克,所以安条克一直在亚吉·西延手中以半自治状态孤立着。